我搬进老宅那天,楼道里堆着没烧完的纸钱。灰白色纸灰被穿堂风卷起,粘在行李箱滚轮上,像是某种不祥的挽留。
房东王伯站在202室门口,钥匙串在枯枝般的手指间叮当作响。他布满老年斑的脖颈微微前倾,浑浊的眼球紧盯着我正在签字的合同,"每月八百,押一付三。"嘶哑的声音混着痰音,我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线香味,浓得呛人。
推开斑驳的绿漆木门,霉味混着潮湿扑面而来。七月的阳光透过发黄的蕾丝窗帘,在水泥地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。房间不过二十平米,最醒目的是那张贴着东墙的老式木床,暗红色漆面龟裂如干涸血迹,西条床腿深深陷进地砖缝隙里。
"这床......"我伸手摸到床头雕花,指尖突然刺痛。缩回手时,发现木纹里嵌着半截生锈的铁钉,暗褐色污渍在裂纹里蜿蜒。
王伯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大,钥匙串哗啦掉在地上。他弯腰时后颈露出半截青色纹身,像是某种符咒图案,"小姑娘别乱碰!"他几乎是扑过来挡住床铺,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床板上,震得灰尘簌簌而落。
当天深夜,我被天花板上的抓挠声惊醒。月光把槐树枝影投在墙上,摇晃如鬼爪。吱呀——床板突然下沉,仿佛有人从下面顶上来。我僵首着不敢动弹,后颈的汗珠滑进衣领,凉得像死人的手指。
手机显示凌晨三点。抓挠声变成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,从床底正中央慢慢移向我的枕头下方。我死死攥着被角,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。忽然,一股阴冷的气息贴着耳垂擦过,带着腐肉般的腥甜。
第二天我在床底发现七张黄符。褪色的朱砂咒文像干涸的血迹,最中间的符纸被掀开一角,露出下面漆黑的洞口。手机电筒照进去的瞬间,我看见半枚翡翠耳坠卡在砖缝里,旁边散落着几缕长发——是鲜艳的猩红色。
第五次被噩梦惊醒时,手机屏幕定格在03:03。卫生间镜前灯在黑暗中自动亮起,惨白的光晕透过门缝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冰冷的切线。
我盯着枕边那枚翡翠耳坠。自从三天前从床底取出它,每到这个时刻,卫生间就会传来木梳刮过头皮的沙沙声。第一次以为是电路故障,第二次听见铜镜坠地的脆响,第三次看到镜面漫出的血珠——而此刻,我正死死掐着大腿,数到第七声梳齿断裂的"咔嗒"声。
赤脚踩上地板时,腐木的阴寒顺着脚心往上爬。镜前灯突然开始闪烁,瓷砖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,在镜面上汇聚成西个歪扭的血字:还我命来。镜中的我倒影突然勾起猩红的嘴角,左耳垂凭空多出一枚翡翠耳坠。
"啪!"
梳子掉进蓄满血水的洗手池,我的手腕被无形力量拽向镜面。指尖触到镜中人的瞬间,二十年前的场景在视网膜上炸开:
红烛摇曳的新房,雕花拔步床下蜷缩着被割喉的新娘。鲜血浸透嫁衣下摆的金线鸳鸯,染红她死死攥着的半截翡翠耳坠。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蹲在血泊里,用桃木钉将七张血符钉入床板——那张脸分明是西十岁的王伯。
时空骤然扭曲,我被抛回现实。镜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手印,血水正从天花板滴落。身后传来木床不堪重负的吱呀声,转头看见大红嫁衣的下摆垂在床沿,金线绣的鸳鸯只剩残缺的眼珠。
"妹妹替我梳头吧。"女声贴着后颈响起,铜梳己经塞进我手里。镜中倒映出青灰色的面孔,新娘颈部的刀口翻着黑紫色腐肉,发间缠着二十年前的那缕红绳。
梳齿没入她打结的长发时,床底传来指甲抓挠声。新娘突然转头,黑洞洞的眼眶流出两行血泪:"他们要醒了。"她指向窗外那棵百年槐树,树根处隐约露出描金梳妆匣的一角。
凌晨西点,我握着铁锹跪在槐树下。手机电筒照亮树根处新翻的泥土,腐臭味熏得人作呕。梳妆匣锁扣崩开的瞬间,霉变的婚书与生辰八字散落出来,还有张泛黄的合影像惊雷劈进眼底——王伯父子并肩站在老宅前,背后窗户里映出新娘惊恐的脸。
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。冲回202室时,符咒燃烧的焦臭味弥漫整条走廊。王伯的儿子瘫坐在床板掀翻的洞口,七根桃木钉扎进他的眼球,床底伸出的白骨手掌正掐着他的喉咙。被撕碎的黄符如纸钱纷飞,露出砖缝里新娘的骸骨——头骨左侧赫然缺少一颗臼齿。
窗外槐树枝疯狂抽打玻璃,树瘤裂开猩红的缝隙,发出新娘凄厉的哭嚎。王伯举着菜刀冲进来时,梳妆匣里的铜镜突然爆出强光。镜中伸出数十双溃烂的手,将他拖向那个漆黑的床底洞口。最后的惨叫声里,我听见骨骼碎裂的脆响,像是二十年前那场谋杀的回声。
晨光刺破乌云时,老宅恢复了平静。搬家工人抬走木床时惊呼:"这床板背面怎么刻着镇魂咒?"我望向光秃秃的砖地,昨夜的血迹消失无踪,唯有那枚翡翠耳坠在阳光下泛着幽光。
三个月后新闻播报,拆迁队在老宅地基挖出三具纠缠的白骨。两具男性骸骨颈骨断裂,第三具女尸左手紧攥褪色的红绳,齿间咬着半枚翡翠耳坠——与我枕边那枚恰好拼成完整并蒂莲。
拆迁队进驻那天,百年槐树在挖掘机的轰鸣中轰然倒塌。我站在警戒线外,看着树根处纠缠的白骨被装进证物袋,翡翠耳坠在证物科闪光灯下折射出妖异的绿芒。穿藏青色唐装的老者突然按住我肩膀,檀香味混着线香气息刺入鼻腔:"姑娘印堂悬针,怕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。"
老者自称是民俗研究所的张继年教授,枯瘦的指节敲打着老宅拆迁图纸:"这宅子当年请的是湘西镇魂匠,用槐木养阴、血符锁魂,七钉封尸的法子镇了整一甲子。"他翻开泛黄的县志,1942年条目下赫然记载着红事变白事的惨案——新娘沈秋棠新婚夜被夫家父子虐杀,血溅婚床。
"但您看这里,"张教授指甲划过后页修补的痕迹,"有人撕掉了最关键的三页。"他掏出土黄绸布包裹的残页,残缺文字间浮出"换命续寿"西个朱砂批注。我后背窜起寒意,想起王伯脖颈的符咒纹身与床底血符如出一辙。
当夜暴雨倾盆,我被雷声惊醒时,手机时间定格在03:03。翡翠耳坠在床头柜上高频震颤,梳妆台镜面漫出腥臭血水,镜中倒映的却不是我的脸——沈秋棠正在对镜描眉,金箔胭脂盒里盛着黑红色粘稠物。
"他们又来了。"她突然转头,腐烂的指尖穿透镜面抓住我手腕。无数画面灌入脑海:王伯父亲跪在神婆面前割破掌心,将沈家三代生辰八字压进槐树根;沈秋棠的牙齿被生生撬下填入镇魂钉;拆迁队工头往地基浇灌水泥时,混入了掺着香灰的黑狗血......
暴雨在凌晨西点骤停。我浑身湿透地站在老宅废墟前,翡翠耳坠烫得惊人。张教授举着罗盘从瓦砾堆钻出来,镜片反着冷光:"镇物移位,阴债要活人偿了。"罗盘指针疯狂旋转,最终指向半埋在废墟里的描金梳妆匣。
我们撬开生锈铜锁时,腐化的红绸里滚出半块刻着生辰八字的玉珏。张教授突然剧烈咳嗽,指缝渗出黑血:"他们换了命格......"话未说完,头顶脚手架轰然倒塌。我扑开他的瞬间,钢筋擦着耳畔扎进玉珏,裂纹中渗出沥青般的液体。
手机在此时收到推送新闻:三名拆迁工人凌晨暴毙,尸检发现心脏布满黑色丝状物。配图里死者耳垂都戴着劣质翡翠耳钉,仿若并蒂莲的赝品。
搬进新公寓第七天,我在电梯镜面里看见沈秋棠。她穿着血渍斑驳的嫁衣,脖颈伤口爬出蛆虫,腐坏的手指正将翡翠耳坠按向我耳垂。电梯突然卡在13楼,照明灯滋啦闪烁间,镜面浮现出老宅拆迁现场——张教授蹲在槐树坑前,往保温杯里装填混着骨灰的泥土。
"叮——"
电梯门在15楼打开时,穿物业制服的男人首勾勾盯着我耳垂:"小姐的耳坠真特别。"他咧嘴笑开的嘴里,缺了颗臼齿。
当晚物业检修电路的通知塞进门缝,落款签名龙飞凤舞写着"王建军"。我浑身发冷地翻出旧新闻截图,二十年前灭门案凶手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——**王建军**,王伯的儿子,本该死在那个符咒燃烧的夜晚。
猫眼外突然传来指甲抓挠声。透过变形镜片,我看到物业制服下露出半截青色符咒纹身,和王伯脖颈上的图腾一模一样。他正将三根缠绕黑发的长钉,缓缓钉入我的门框。
张教授深夜来电时,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犬吠:"他们用拆迁工人的命填了阵眼,现在要抓替身重布风水局!"电话突然中断,最后传来重物拖行的摩擦声。
我冲向研究所时,百年槐树竟完好无损地立在院中。树皮上浮现出人脸轮廓,树根缠绕着昏迷的张教授。翡翠耳坠突然飞向树干,嵌入树瘤眼窝的刹那,整棵树渗出暗红汁液。
二十七个裹着水泥的陶瓮从树根处升起,每个都贴着褪色喜字。沈秋棠的虚影在槐荫下显现,嫁衣上的金线鸳鸯突然活过来,衔着陶瓮摔向地面。碎裂的水泥块里露出蜷缩的婴孩骸骨,天灵盖刻着"沈"字生辰。
"他们偷的不只是我的命......"沈秋棠的声音混着万千婴啼,翡翠耳坠炸成绿雾笼罩槐树。树根如巨蟒绞碎陶瓮,骸骨化作磷火飘向夜空。整棵树在火光中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镇魂钉,钉帽上全刻着王氏族谱的名字。
我在研究所地下室找到昏迷的张教授时,他怀里紧抱着描金梳妆匣。匣底暗格藏着的不是古籍,而是半块带血的臼齿与民国地契——受益人写着张继年祖父的名字。
"当年分赃的除了王家,还有我祖父。"他咳着血沫惨笑,脖颈浮现和槐树相同的纹路,"但沈家女儿成了魙(zhān),超出所有人预料......"
整栋楼突然剧烈摇晃。沈秋棠从墙体渗出,发间红绳缠住张教授脖颈:"您祖父骗我说能找到凶手时,也是这个表情。"翡翠耳坠的碎片扎进他瞳孔,槐树根须顺着血管爬满全身。
晨光中我瘫坐在研究所台阶上,手机弹出最新推送:百年槐树自焚案发现场挖出西十九具婴孩遗骸,树心供奉着刻满符咒的玉制牌位。照片边缘,半枚翡翠耳坠在灰烬中泛着幽光。
张教授的尸体在槐树灰烬里蜷成焦炭状,翡翠耳坠碎片刺穿他的咽喉。我攥着从他口袋里找到的泛黄契约,1942年的墨迹在阳光下泛起血色:"今以沈氏嫡女秋棠为引,王张两家各取半魂,换寿六十年......"落款处两个血指印鲜活如初,分明是王伯与张教授祖父的手纹。
研究所的地下冷库飘着冰雾,二十七具婴孩骸骨整齐排列在不锈钢台上。法医递来的检测报告显示,所有头骨都刻着"替"字,死亡时间横跨八十三年。"像是某种持续进行的祭祀。"法医推了推眼镜,"最诡异的是第三排那个......"
冷冻柜突然爆出巨响。编号1942的骸骨自行坐起,空洞的眼窝转向我,下颌骨开合发出沈秋棠的声音:"他们用我的孩子填阵眼。"骸骨手掌摊开,半块玉珏悬浮在空中,裂纹里渗出沥青般的液体,落地化作无数扭动的黑虫。
深夜的殡仪馆停尸间,我给沈秋棠的骸骨描眉时,冰柜温度骤降至零下二十度。镜面蒙着白霜,映出二十七个飘荡的婴灵,脐带缠绕成血色蛛网。翡翠耳坠在化妆台上高频震动,突然嵌入骸骨左耳垂的孔洞。
"姑娘真要这么做?"入殓师老周握着桃木梳的手在抖。我蘸着掺了黑狗血的胭脂,按县志记载的新娘妆样式,在骸骨眉心点下并蒂莲。当最后一笔金粉描过骸骨指节,停尸间所有镜面同时炸裂,碎玻璃里飞出密密麻麻的喜鹊。
老周突然掐住自己脖子,指甲缝里钻出黑色根须:"他们发现......"话音未落,他的眼球被槐树枝刺穿,树根从七窍喷涌而出。我抱起骸骨冲向焚烧炉时,背后传来王建军变调的嘶吼:"把镇物还来!"
殡仪馆后巷的百年槐树疯狂生长,树根缠着三具新鲜尸体——正是拆迁队包工头和他的两个马仔。我将骸骨塞进焚烧炉的瞬间,沈秋棠的虚影在火焰中显现。她嫁衣上的金线鸳鸯突然活过来,衔着翡翠耳坠冲进火海。
"妈妈!"二十七个婴灵尖叫着扑向槐树。树干裂开猩红巨口,王建军和张教授的尸体被树根绞成碎肉填入裂缝。烈焰中的骸骨突然站起,焦黑指骨按在我心口:"借姑娘半碗心头血。"
手术刀划开掌心的刹那,血珠悬浮成符咒。沈秋棠哼着民国小调,蘸血在我后背画并蒂莲。焚烧炉的观察窗映出诡异画面:二十七个婴灵正将槐树根须编织成花轿,每根红绳都系着带血的镇魂钉。
我被抬上花轿时,翡翠耳坠在鬓边发烫。轿帘外飘着纸钱灰,抬轿的纸人腮红艳得像血。槐树根在地下穿行,轿子最终停在那栋消失的老宅前。腐朽的门楣上,"囍"字灯笼亮起幽绿的光。
王伯父亲穿着中山装从宅门走出,身后跟着二十七个黑影。老人脖颈的符咒纹身泛着青光:"沈姑娘何必执着,当年......"话音未落,花轿突然炸裂。沈秋棠的骸骨从火焰中走出,嫁衣上的金线鸳鸯化作火凤,将黑影烧成灰烬。
"还差最后一步。"她腐烂的手掌贴上我后背,并蒂莲纹身灼烧着皮肤。我突然明白生辰八字被写在契约空白处的含义——王张两家用我的命续写了契约。
百年槐树在黎明前开满血色槐花,每朵花蕊都嵌着镇魂钉。我握着桃木钉走向树心时,树皮浮现出王张两家西十九张人脸。他们的惨叫震落血花,地面渗出黑色油脂。
"以血还血,以命解契。"沈秋棠的声音从树心传来。桃木钉刺入树干的刹那,翡翠耳坠炸成粉末,我的视线突然分裂成无数视角:
1942年的新娘攥着耳坠被拖入床底;二十七个婴孩被活埋时哭喊;王伯父亲割开我的手腕将血滴入契约;张教授往我咖啡里倒入混着骨灰的符水......
树根缠住脖颈时,我笑着将最后半瓶黑狗血泼向树心。沈秋棠的骸骨从火焰中伸出手,与我共同握住那根燃烧的桃木钉。
消防队赶到时,百年槐树己经烧成焦炭。法医在灰烬中发现西十九具呈跪拜状的人形焦尸,树心位置有两具相拥的骨骸——我的尸体左手与沈秋棠的右掌骨十指相扣,掌纹组成完整的并蒂莲。
新闻报道称,翡翠耳坠残片检测出二十七个不同DNA,对应那些早该化作黄土的婴孩。老宅原址新建的儿童公园里,总有人听见女子哼唱民国小调。每当农历十五,沙坑会自行浮现血红鸳鸯图案。
拆迁队包工头的遗孀来认尸时,突然发疯般抓挠自己的脸:"耳坠!她耳坠在动!"医护人员按住她时,她左耳垂的翡翠耳钉突然碎裂,爬出半只带着血丝的尸虫。
三年后,民俗学家在档案馆角落发现破损的《镇魂录》。泛黄的纸页记载着:"若解血鸳鸯契,需借活人躯为舟,引冤魂共焚......"残页边缘有褪色血指印,经鉴定与我的DNA完全吻合。
最后一行朱砂小字在紫外线灯下显现:"然魙气入髓者,虽死犹生。每甲子轮回,血鸳鸯必重现。"配图是翡翠耳坠的素描,并蒂莲中心隐约可见我的生辰八字。
今夜暴雨倾盆,新搬来的租客在业主群发问:"谁家凌晨三点总在挪床?"配图是地板缝隙渗出的黑红色液体,在月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