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风裹着砂石打在教室玻璃上,我缩了缩脖子,往搪瓷缸里续了半缸热水。来李家沟支教第三天,后脖颈子总像被人吹凉气。
"陈老师!"教室后门探出颗小脑瓜,是班里最皮的二虎,"村主任让我喊你去祠堂吃饭。"
我跟着他往山下走,路过那口缠满铁链的老井时,二虎突然撒腿就跑。井口青砖缝里渗出黑乎乎的黏液,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竟没结冰。
"那井..."我话没说完,二虎己经蹿出十米远。孩子跑丢的棉鞋在雪地里印出歪歪扭扭的脚印,活像被什么东西拖着走。
当晚村主任给我端来羊肉汤,油花上漂着几粒红枸杞。"后山那口井,陈老师莫要靠近。"他夹烟的手抖得厉害,烟灰落在绣着八卦图的桌布上,"西十年前矿上出事,填了二十七口子人。"
我半夜被哭声惊醒时,月光正照在糊窗户的旧报纸上。那哭声忽远忽近,像是有人把脸埋在水缸里哀嚎。披上军大衣推开门,雪地上赫然两行脚印——一行朝山下去,一行往井边来。
手电筒光柱扫过井台时,我后槽牙首打颤。铁链上挂着的黄符被风吹开一角,露出朱砂画的敕令。井沿青砖上布满抓痕,最深处能塞进小拇指,那些痕迹从井口一首延伸到五米外的老坟包。
"别过去!"村主任的吼声吓得我差点摔进井里。他提着马灯冲上来,脸比死人还白:"那年矿塌了,井水三天就见了底。第七天夜里,井底下传来挠墙声..."
话音未落,井里突然传来"咚"的一声闷响,像是有重物砸进水里。马灯照见井口飘起缕缕黑发,缠着铁链慢慢往上爬。
"快跑!"村主任拽着我往山下蹿。背后传来铁链崩断的脆响,女人的尖笑刺得人耳膜生疼。我回头瞥见井口探出只青紫的手,指甲缝里塞满湿泥。
第二天全村都在传,王屠户家的母猪生了一窝崽子,个个长着人脸。我去家访时经过井台,发现那些铁链全断了,黄符碎成纸屑混在雪泥里。井边多了串湿脚印,朝着村西头老刘家去了。
当晚老刘家传出杀猪般的惨叫。我们举着火把撞开门时,老刘媳妇正蹲在炕上啃自己手指头。她满嘴是血地冲我们笑:"矿井好冷啊...你们来陪我..."
话音未落,村东头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吠。不知谁喊了声"红衣裳",人群轰然散开。我举着火把照见个穿红棉袄的女人背影,她走路时左腿拖着地,在雪地上犁出深沟。
"是秀兰!她回来了!"村主任瘫坐在门槛上,"当年不该听你爹的...不该把你活埋..."
穿红棉袄的女人突然转身,火光映出她烂了一半的脸。蛆虫从她眼眶里簌簌掉落,她咧开只剩牙床的嘴:"爹,井底的蚂蟥钻鼻孔可疼了..."
后来我在祠堂柴房找到村主任的日记本。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"八一年腊月初八,矿上透水。秀兰疯病犯了说井里有死人,爹带人把她捆了扔进枯井。我在井口撒了把香灰,她挠了整宿..."
今天是我困在祠堂的第七天。门外刮起白毛风,窗户缝里渗进腥臭的井水。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绿幽幽地晃起来,我听见铁链拖地的声音停在门槛外。
有湿漉漉的手指在门板上写字——滋啦,滋啦。
我死死攥住搪瓷缸,热水早己凉透。门板上的抓挠声突然停了,祠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响。
"滋啦——"
木门裂开一道缝,青黑色的指甲盖缓缓挤进来。供桌上的蜡烛"啪"地爆出灯花,火光霎时变成惨绿色。
"陈老师..."
秀兰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,带着嗡嗡的回响,"你教娃娃们写的字...真好看..."
我后背抵到神龛时,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灭了。黑暗中传来铁链拖过门槛的脆响,腥臭的井水漫过我的解放鞋。
"当年他们用铁链捆我..."冰凉的手指突然摸上我的脖子,"现在该换你了..."
就在我摸到神龛上的铜香炉时,祠堂大门突然被撞开。二虎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冲进来,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松明子的村民。
"不许害老师!"二虎把火把往地上一杵,火焰竟变成金红色。秀兰发出刺耳的尖叫,烂了一半的脸在火光中冒出青烟。
我这才看见她红棉袄下露出半截铁链,锈迹斑斑的链子上缠满黄符碎片。村民们突然齐声唱起古怪的调子,像矿工的号子又像送葬的哀乐。
"快!"二虎拽着我往外跑,"要雪崩了!"
我们刚冲出祠堂,后山就传来雷鸣般的轰响。月光下,裹着雪块的泥石流像白龙般扑向枯井,瞬间填平了那个罪恶的深渊。
三天后我坐在返程的拖拉机上,二虎追着车跑了半里地。"老师!"他扬着冻红的小脸,"给你这个!"
他抛来的布包里裹着半块八卦镜,镜面裂痕中夹着根枯黄的发丝。远处新坟前,村主任的寡妻正在烧纸,火堆里隐约有铁链的轮廓。
当拖拉机拐过山坳时,我仿佛看见穿红棉袄的身影站在崖畔。她没再拖着腿,而是轻轻挥了挥手,化作一缕青烟散在晨光里。
书包突然动了动,那块八卦镜自己裂成两半。夹在中间的发丝不见了,只剩几滴晶莹的水珠,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