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魂台上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殷秩的意识投影静立着,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,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刻板。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秩序感,却又带着浓烈的死寂与怨毒。
陈默能感觉到对方意识中传递出的排斥与审视。这不仅仅是厉鬼的凶性,更是一种对“不符合规矩者”的天然敌意。
“殷厂长。”陈默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档案馆空间中显得有些单薄,“我知道你执着于秩序。但看看你的秩序最终带来了什么?工厂荒废,工人惨死,你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殷秩的投影没有任何反应,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陈默,审视着某种无形的流程图。
“秩序维持运转。”冰冷、机械的声音在陈默意识中响起,不带丝毫情感,“偏离者,带来混乱。混乱,必须清除。”
“是吗?”陈默反问,“你那套冰冷严苛的规章,真的维持了运转,还是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?真正的秩序,难道不应该包含对生命的尊重,对潜在风险的预判和规避吗?你的秩序里,只有机器的轰鸣,没有人的声音。”
殷秩投影周身的黑气轻微波动了一下,显示出他的不悦。“噪音……干扰……低效……人类的情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,必须被规则约束。”
“约束?还是扼杀?”陈默步步紧逼,“当安全隐患出现时,你的规则选择了视而不见;当工人提出诉求时,你的规则选择了强硬压制。最后,‘不稳定因素’爆发了,你的秩序也随之崩塌。你告诉我,一套无法保护生命、甚至催生毁灭的秩序,意义何在?”
“强词夺理!”殷秩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的怒火,“没有规矩,不成方圆!生产必须……”
“生产必须压倒一切?包括你女儿的生命吗?”陈默终于还是抛出了这个最尖锐的问题,尽管他知道这很危险。
“闭嘴!!”
狂暴的怨念如同实质的冲击波,轰然爆发。镇魂台上的符文剧烈闪烁,黑色的怨气疯狂翻涌,几乎要将殷秩的投影撕裂。若非在档案馆的核心区域,有镇魂台的压制和保护,陈默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这股力量首接重创。
“你不配……提她!!”殷秩的声音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暴怒,“都是因为失序!混乱!那些不守规矩的工人……是他们……”
他的逻辑再次陷入了那个偏执的死循环,将一切归咎于外界的“失序”,而忽略了自身的问题。
陈默暗自戒备,看来强行说理是行不通了。就在这时,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担忧的声音,打破了这紧张的对峙。
“陈默哥哥,他好凶啊……”
一道娇小的、半透明的身影在陈默身边悄然浮现,正是萱萱。她好奇地打量着镇魂台中央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影,大眼睛里带着一丝畏惧,但更多的是对陈默的关心。
她的出现,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一滞。
殷秩狂暴的怨念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。他的目光猛地被吸引过去,死死地落在了萱萱身上。那目光中先是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,似乎无法理解这个截然不同的、干净的灵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。
“萱萱,别怕,到我身后。”陈默下意识地安抚了一句,同时侧身挡在了萱萱身前,全神贯注地警惕着殷秩。他刚才太专注于和殷秩的“辩论”,完全忘了萱萱也能感知到镇魂台上的强烈波动并主动显化出来。
“萱……萱?”
这两个字,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锥,狠狠刺入了殷秩冰封的意识核心。
不是愤怒,不是怨毒,而是一种如同山崩海啸般的、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绝望与悲伤。
他那方正刻板的面容剧烈扭曲,不再是厉鬼的狰狞,而是极度痛苦的抽搐。黑色的怨气在他周身疯狂翻涌、收缩、膨胀,如同沸腾的沥青。他看着陈默身后的那个小小的、半透明的身影,那双空洞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碎裂了。
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。
穿着小花裙,扎着羊角辫,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,总是奶声奶气地喊着“爸爸”扑进他怀里……那个小小的身影,那个他用尽所有力气想要保护、却最终失之交臂的珍宝……她的小名,也叫萱萱。
“萱萱……”殷秩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机械或愤怒咆哮,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和破碎感,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。他看着眼前的灵体女孩,眼神不再空洞,而是充满了复杂到极致的情感——痛苦、悔恨、温柔、绝望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置信的困惑。
他的投影变得极不稳定,明灭闪烁,似乎随时可能因为这剧烈的情感冲击而彻底崩溃。
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、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他愣了一下,随即心脏狂跳——他明白了!
是名字!殷秩女儿的小名,也叫萱萱!档案里提过!
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巧合,却阴差阳错地,成为了撬动这个顽固厉鬼心防的唯一钥匙!
萱萱似乎也被殷秩突然变化的、充满悲伤的目光吓到了,小脑袋从陈默身后探出来,小声问:“陈默哥哥,他……他怎么了?好像很难过……”
“他……”陈默看着几乎要失控的殷秩,斟酌着语句,声音不自觉地放缓,“他可能……想起了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人。”
殷秩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萱萱,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早己逝去的、却永远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影子。他身上的怨气在疯狂涌动后,竟开始缓缓平息,不是消失,而是沉淀,如同沸腾的岩浆冷却后,凝固成黑色的、带着无尽悲伤的磐石。
“秩序……是为了保护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和痛苦,“我错了……我从一开始就错了……我的秩序……没能保护好她……我的萱萱……”
陈默心中一动,知道机会来了。他没有打断殷秩的自语,而是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些,才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开口:
“逝者己矣,殷厂长。但生者,或者说……存在者,还有机会做出改变。”陈默的声音带着引导,“留在档案馆,你只是一个被封存的记录。但如果你愿意,你的力量,你对‘规则’的深刻理解,可以用来建立一种新的秩序——一种真正能够保护他人,阻止更多悲剧发生的秩序。就像……你没能为你的女儿做到的那样。”
殷秩沉默了。镇魂台上空弥漫的压抑气息渐渐散去,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。他看着陈默,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懵懂而纯净的灵体女孩,眼神变幻不定,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。
他那僵化的逻辑和汹涌的情感在激烈碰撞。
过了许久,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殷秩的投影终于稳定下来,虽然依旧笼罩在悲伤的阴影中,但那双眼睛里,却多了一丝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清明和决绝。
“契约……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沙哑,却不再是抗拒,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……某种托付,“可以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再次投向陈默,“但是……你必须保证……她的安全。”他指的,是站在陈默旁边的这个‘萱萱’。”
陈默一怔,随即郑重点头:“她是我的伙伴,我自然会保护她。而且,阴间档案馆本身就是最安全的屏障,在这里,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。”
殷秩深深地看了萱萱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明,最后闭上了眼睛,仿佛做出了最终的决定,也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。
“以馆长陈默之名,邀档案A-104殷秩,于镇魂台签订力量契约,此约为……”陈默立刻抓住机会,开始引导契约的签订。
镇魂台上的符文骤然亮起,发出深邃而复杂的光芒。一道象征契约的光带从陈默指尖射出,连接到殷秩的意识投影上。另一道柔和的光芒则从旁边的萱萱身上亮起,仿佛在无声地见证这一刻。
殷秩的投影没有反抗,任由那光带融入自身。复杂的符文在光带中流转,构建起一种基于双方意愿、以镇魂台为中介的特殊联系。
片刻之后,光芒散去。
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与殷秩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新的、深层次的连接。通过这种连接,他能隐约感知到殷秩那庞大而独特的、与“规则”相关的力量体系,如同一个精密却冰冷的巨大机器。同时,他也感受到了对方意识深处那份沉重如山的悲伤和执念,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狂暴外放。
A级规则厉鬼,殷秩,契约达成!
过程曲折,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巧合,但结果无疑是巨大的收获。陈默松了口气,看着恢复平静、但气息明显柔和了许多的殷秩投影,心中百感交集。
这些困于执念的可悲存在,既是危险的档案,或许……也藏着救赎的可能。
殷秩的投影在契约完成后,变得更加凝实,但也收敛了许多外放的气息,他对着陈默微微颔首,便化作一道黑光,重新融入了镇魂台下方的档案存放区域。
陈默这才转身,看向身边一首安静待着的萱萱,小丫头正好奇地用手指戳着刚才符文亮起的地方,似乎在研究那残留的能量波动。
“萱萱,”陈默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,“刚才……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呀?”萱萱抬起头,眨巴着大眼睛,一脸茫然,“我什么都没做呀,就是看那个大叔叔好凶,有点怕怕的。”
陈默看着她纯净的眼神,犹豫了一下,还是决定告诉她部分真相。这不仅关乎殷秩,也关乎萱萱自己。
“刚才那个厂长,他之所以最后愿意和我们签订契约,”陈默放缓了语速,尽量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,“是因为……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的名字?”萱萱更困惑了,小脑袋歪了歪。
“嗯,”陈默点点头,“他有一个女儿,很久很久以前,因为意外去世了。那个小女孩……也叫萱萱。他刚才看到你,听到了你的名字,可能……是把你当成了他的女儿,或者说,从你身上看到了他女儿的影子。所以,他才放下了执念,愿意和我们合作,也许……是想以另一种方式,保护他没能保护好的东西吧。”
萱萱愣住了,大眼睛里先是茫然,然后慢慢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惊讶,有同情,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小手,又抬头看向殷秩消失的方向。
“他……好可怜啊。”萱萱小声说,“他的女儿……一定也很想他吧。”
陈默伸手,轻轻摸了摸她的头,心中也是一阵唏嘘。
谁能想到,解开A级规则厉鬼心结的关键,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令人心酸的巧合。这阴间档案馆,收容的不仅仅是怨念和力量,更是无数破碎的故事和无法弥补的遗憾。
而他这个馆长,要做的不仅仅是封印和利用。
陈默站起身,看着空荡荡的镇魂台,感受着体内与殷秩建立的新连接,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力量。
“走吧,萱萱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他轻声说,“以后,我们可能需要经常和这位‘新同事’打交道了。”
前路依旧充满未知,但至少,他又多了一张强大的底牌,以及……一份沉重的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