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雾漫过青石板时,我看见了那棵老槐树。枝桠上缠满褪色的红绸,在暮色里像干涸的血迹。手机屏幕亮起来,二叔的短信刺进瞳孔:"速归,奶奶要走了。"
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飞一群乌鸦。我摇下车窗,腐朽的木头味道混着烧纸钱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后视镜里,村口牌坊上"贞节流芳"西个鎏金大字正在褪色,蜘蛛在"1983年立"的铭文旁结网。
老宅门楣的铜环爬满绿锈。跨过门槛时,布鞋底粘到什么东西,抬脚一看是半张烧剩的纸钱,焦黑的边缘蜷曲着"囍"字残痕。灵堂设在正厅,八仙桌上供着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,香炉里三支线香燃出蛇形的灰。
"晚秋回来啦?"三姑从偏房闪出来,藏青棉袄袖口沾着香灰,"去给你奶奶磕个头,夜里十二点前要钉棺。"
我跪在草蒲团上,忽然瞥见供桌底下有双绣花鞋。暗红缎面上金线绣着并蒂莲,针脚细密得不似机器产物。正要凑近看,后颈猛地一凉——三姑往我衣领别了朵白绢花,指尖冷得像冰。
守灵到子夜时起了风。纸扎的童男童女被吹得簌簌作响,烛火在玻璃罩里扭成青蓝色。我裹紧外套,发现供桌下的绣花鞋不见了。正要起身寻找,棺材里突然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。
"奶奶?"我颤抖着摸向棺盖。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,照亮棺材缝隙里渗出的暗红液体,顺着楠木纹路蜿蜒成符咒般的图案。后颈的绢花突然灼烧起来,我踉跄后退,撞翻了香炉。
灰烬在地上铺开诡异的纹路。供桌上的遗照不知何时变成了彩色,奶奶穿着那件失踪的绣花鞋对应的嫁衣,嘴角挂着似哭似笑的表情。更可怕的是,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拍摄日期:2023年10月17日。
正是今天。
阁楼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我举着手机电筒往上爬,光束扫过布满蛛网的横梁,忽然照见一双悬空的绣花鞋。暗红缎面在尘埃中轻轻摇晃,鞋尖正对着我上午在村口看见的老槐树方向。
角落的樟木箱锁头锈蚀严重。掀开箱盖的瞬间,霉味混着血腥气冲出来。箱底整整齐齐叠着三套嫁衣,最上面那件前襟有大片褐斑,袖口金线绣着"囍"字,针法竟和绣花鞋一模一样。
"谁准你上来的?"二叔的暴喝在身后炸响。我转身时撞倒油灯,火苗舔上嫁衣的瞬间,整件衣裳突然立起来,空荡荡的袖管缠住我的手腕。二叔抄起铜盆往衣服上泼水,腥甜的铁锈味顿时弥漫整个阁楼。
"这是你太奶奶、姑奶奶和表姨婆的嫁衣。"二叔喘着粗气扯下仍在扭动的衣裳,"六十年前中元节,她们穿着这些衣服被活埋在后山。"
手机从颤抖的指间滑落,光束照亮箱底泛黄的族谱。三个名字旁边都用朱砂画着符咒,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我的生辰八字。窗外老槐树的枝条突然疯狂抽打窗棂,树皮裂开处渗出暗红汁液,顺着墙缝流成"囍"字。
灵堂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。我们冲下楼时,棺材盖己经掀开,奶奶穿着那套血嫁衣坐在棺中,腐烂的手指正抓着我的设计图纸。月光下能清晰看见她脖颈的勒痕,嫁衣后领隐约露出半截麻绳。
"当年你太爷爷欠了阴债..."二叔突然掐住自己喉咙,青筋暴起却说不出话。供桌上的遗照开始滴血,奶奶的眼珠在相框里缓缓转动,最后死死盯住我左腕的胎记——那形状竟和族谱上的符咒分毫不差。
后山传来唢呐声。透过窗纸能看到一队黑影抬着花轿飘过田埂,纸钱在空中燃起幽绿火焰。我摸到嫁衣口袋里的老钥匙,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反复念叨:"西厢房...第三个地砖..."
挖掘声惊动了守夜人。当我撬开西厢房第三块青砖时,半截桃木钉扎进掌心。泥土里埋着个桐油布包裹,褪色的日记本上满是泪痕晕开的字迹:"1943年腊月,父亲逼我穿血衣配阴婚,我在槐树下吊死那夜,看见穿红鞋的新娘从井里爬出来..."
阁楼传来重物坠地声。我举着蜡烛冲上去,发现所有嫁衣都摊开在地上摆成人形。最诡异的是每件嫁衣心口位置都别着朵白绢花,和我后颈那朵一模一样。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,树根拱出地面,露出一口缠满红绳的棺材。
棺材盖被树根顶开的刹那,我终于看清里面并排躺着的三具尸骨。她们都穿着血嫁衣,头盖骨上钉着桃木钉,最右边那具右手小指缺失——和奶奶常年戴银指套的位置完全吻合。
手机突然收到气象局预警:百年一遇的血月即将出现。与此同时,后山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,村中老人说黑狗哭月是大凶之兆。我翻开族谱最后一页,朱砂写就的咒文在月光下开始蠕动,像无数条血红蜈蚣爬向我的名字。
嫁衣无风自动,袖口金线突然绷断,在空中组成"子时成婚"西个字。铜镜里映出我身后的景象:三个穿血衣的女人正在给我梳头,她们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,留下粘稠的血迹。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,只能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戴上凤冠。
唢呐声近在咫尺。门板被阴风吹开的瞬间,我看见纸扎的迎亲队伍飘进院子。为首的纸人新郎脖颈折断,用红线缝着的脑袋歪向一侧,朱笔描画的眼睛淌下血泪。它手中的婚书在月光下展开,女方姓名竟是我三天前刚签的设计合同落款。
棺材里的尸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。她们机械地抬起花轿,轿帘掀开时露出奶奶青紫的脸。我想逃却发现双脚陷入地板,低头看见无数发丝从砖缝钻出,正顺着脚踝往上缠绕。供桌上的遗照开始流血泪,滴在地面汇成血泊,倒映出六十年前冥婚现场——
八个壮汉抬着棺材走向老槐树,穿血嫁衣的新娘在棺中疯狂抓挠。钉棺锤落下时,树根突然暴长缠住众人,新娘的指甲在棺盖上留下深深沟壑。月光变成血色瞬间,所有参与冥婚的人脖颈同时出现勒痕,像被无形的绳索吊上枝头。
"时辰到了。"纸人新郎的腮红在月光下泛着尸斑般的青灰。它手中的秤杆挑起我的盖头,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己经化好新娘妆,嘴角被朱砂扯出诡异的笑。后山传来铁锨铲土声,那棵老槐树的根系正在庭院中央拱出新坟。
血月升到中天时,嫁衣突然收紧。金线勒进皮肉,在手腕脚踝处割出血痕。纸人乐手吹奏的喜乐变成哀嚎,我看到奶奶从花轿里爬出来,腐烂的手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。她浑浊的眼球转动着,突然将剪刀刺进自己心口,喷出的黑血溅在嫁衣上,布料顿时冒出青烟。
"快剪断金线!"奶奶的喉管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。我忍着剧痛抓起剪刀,嫁衣下突然伸出无数苍白手臂。三个血衣新娘从地底钻出,腐烂的面容依稀能辨出族谱上的模样。她们抓住我的手腕往不同方向撕扯,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。
公鸡啼鸣划破夜空。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时,血嫁衣在惨叫声中化为灰烬。老槐树轰然倒塌,露出盘根错节处上百具白骨。村口牌坊"贞节流芳"的匾额裂成两半,废墟里飞出成群乌鸦,叫声像极了女子呜咽。
我站在祖宅废墟前,手机不断震动。文物局发来紧急通知:这个申报省级文保的明清古村,其实在六十年前就因山体滑坡被掩埋。晨雾散尽时,远处新城区的玻璃幕墙正反射着朝阳,而我的设计图纸上,不知何时多出一件血红色嫁衣的素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