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雾中的陈家村像被泼了墨的青瓷,山道上 歪斜的槐树伸出枯爪般的枝桠。我攥着祖父 病危的电报,皮箱轮子在青石板上碾出空荡 荡的回响。二十年了,村口那口生锈的铜钟 还吊在歪脖树上,风一过就发出呜咽。
“阿默!"三叔公举着油纸伞从祠堂方向跑 来,蓑衣下露出半截桃木剑,“可算赶在 头七前回来了。"他枯瘦的手抓得我腕子 生疼,浑浊的眼珠盯着我脖颈挂着的护身 符,“这符….."
话音未落,老宅方向突然传来刺耳的唢呐 声。那调子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吹出来的,断 断续续掺着女人的抽泣。三叔公脸色骤变, 拽着我往西厢房跑。雕花木门“吱呀“裂开条 缝,月光顺着门缝淌进去,正照在堂前那件 猩红嫁衣上。
嫁衣无风自动,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暗处泛着 幽光。最骇人的是衣襟处暗褐色的血渍,像 条盘踞的毒蛇从胸口蜿蜒至裙摆。我突然想 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:"你二姑婆就是穿着 这衣裳,在喜轿里断了气。
" “今夜子时,你守灵。"三叔公往我手里塞 了把铜钱剑,剑身刻着"天罡镇煞"西个朱 砂字,“香火工站比—正皿什么动静都别睁眼。"他说着往门楣贴了张黄符,符纸上用 黑狗血画的咒文还在往下淌。
子夜的梆子刚响过三声,供桌上的白蜡 烛"啪"地爆出朵灯花。嫁衣的广袖忽然鼓胀 起来,像是有人穿着它缓缓转身。我攥着铜 钱剑的手心沁出冷汗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 碎的脚步声——分明是女子穿着绣花鞋在 青砖上拖行的声响。
“阿默.."耳畔响起的气音带着水汽,冷得我 后颈发麻。供桌上的苹果突然滚落,在寂静 中发出"咚”的一声闷响。睁开眼的瞬间,我 看见铜镜里映出个盖着红盖头的身影,水红 色的指甲正慢慢掀起盖头一角。 “别看!“三叔公破门而入,桃木剑“唰“地劈 开镜面。裂纹蔓延的瞬间,镜中传来凄厉的 尖叫,嫁衣上的血渍突然变得鲜红欲滴。三 叔公抓起把香灰撒在嫁衣上,那些金线绣的 莲花竟像活过来似的扭动起来。
"二十年了,她还是不肯走。“三叔公盯着开 始渗血的门槛,“当年你祖父用镇魂钉封了 她的棺,没想到..."
话没说完,院里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。透 过窗棂,我看见树杈上吊着个穿喜服的女人,绣鞋尖往下滴着黑血,晃动的幅度和祠 堂的铜钟完全一致。更可怕的是,嫁衣上的 血渍正在蔓延,转眼间己经爬满了半边衣袖。
三叔公突然扯开我的衣领,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后颈那朵莲花胎记正在渗出细密的血珠。他枯树枝似的手指蘸了血抹在铜钱剑上,剑身顿时泛起诡异的青光。
“这是双生莲。”三叔公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荷包,抖出张泛黄的工笔画像。画中女子穿着血嫁衣,后颈赫然是与我如出一辙的莲花纹,“你二姑婆出生时,祠堂供着的白玉观音突然裂成两半,花蕊里淌出三滴血泪。”
我突然想起祖父总说我命格特殊,七岁那年重病差点夭折,后来在祠堂睡了整月才好转。此刻供桌上的嫁衣突然无风自动,袖口金线崩裂,露出夹层里暗褐色的符纸。三叔公用桃木剑挑开符纸,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刺得我眼睛生疼——那分明是我的生辰,却比实际早了整甲子。
“当年你祖父从乱葬岗捡回个玉雕童子,童子怀里揣着半块双鱼玉佩。”三叔公点燃犀角香,青烟在空中聚成个模糊的婴孩轮廓,“你百日宴那晚,玉佩突然嵌进你心口,接生婆用剪子都剜不出来。”
香炉突然炸开,飞溅的香灰在嫁衣表面烙出个人形焦痕。我后颈的胎记火烧般灼痛,恍惚间看见铜镜里浮现出两个重叠的身影。穿血嫁衣的女人正把下巴搁在我肩上,青灰色的手指绕着我的胎记画圈,每画一圈那莲花就绽开一瓣。
“双生契要成了!”三叔公抓起把糯米撒向镜面,米粒撞在镜子上竟发出金石之声。镜中女人突然咧嘴笑开,黑洞洞的嘴里爬出条白胖的尸虫,正顺着镜框往现实世界蠕动。
供桌上的苹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,爬满蛆虫的果核里滚出颗浑浊的玉珠。这正是祖父临终前攥在手心的物件,此刻珠子表面浮现出血丝般的纹路,渐渐勾勒出个襁褓婴儿的轮廓——那婴儿后颈的莲花胎记,正在吸食玉珠里的血线。
“她在借你的阳寿补全魂魄!”三叔公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铜铃上,铃铛里封着的人指骨突然立起,在铃壁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。院外骤然响起送葬的哀乐,夹杂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,可明明在子夜时分,却听见公鸡凄厉的打鸣。
嫁衣的袖口突然缠上我的手腕,金线像活过来的血管往皮肉里钻。剧痛中无数画面涌入脑海:民国三年的雨夜,十八岁的陈素娥被捆在雕花拔步床上,族老们用浸过尸油的墨汁在她身上画满符咒。窗外停着口缠满红绸的柏木棺材,棺盖缝隙里垂下截腐烂的新郎官手臂。
“吉时到——”阴阳先生拖着长调,将三根锁魂钉抵在陈素娥天灵盖。她挣扎时后颈撞在床柱上,鲜血染红了白玉枕,那血渍竟慢慢凝成莲花形状。就在铁锤要落下的瞬间,暴雨中传来婴儿啼哭,接生婆抱着个浑身青紫的死胎冲进来...
“那死胎就是你前世!”三叔公的暴喝将我从幻境中扯回,铜钱剑己烧得通红。嫁衣上的血线正顺着金线往我心脏位置游走,每前进一寸,镜中女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。
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变成渗人的绿色,火苗中浮现出半块双鱼玉佩。我猛然记起七岁那年昏迷中总听见有人哼唱童谣:“莲花开,魂魄来,借得阳寿八十载...”此刻玉佩突然从心口浮现,与镜中女人手中的半块严丝合缝。
“以血为契,以魂为祭!”三叔公突然将桃木剑刺入自己掌心,沾了心头血的剑尖在空中画出血符。嫁衣发出皮革撕裂般的声响,无数冤魂的哭嚎从地底涌出。我的胎记开始燃烧般发烫,恍惚看见陈素娥被锁魂钉刺穿头颅的瞬间,一缕残魂附在了祠堂的白玉观音像上。
当玉佩完全合拢的刹那,陈素娥的虚影突然从镜中扑出。她腐烂的指尖刚触到我后颈的胎记,祠堂方向突然传来梵钟轰鸣。祖父临终前埋在祠堂地砖下的镇魂杵破土而出,带着雷霆之势贯穿了怨灵的眉心。
镇魂杵悬在陈素娥眉心三寸处剧烈震颤,杵身刻着的《地藏经》泛起金光。她腐烂的面皮下突然涌出大股黑血,落地竟化作密密麻麻的蛊虫。我胸前的双鱼玉佩滚烫如烙铁,心口浮现出婴孩手掌状的淤青。
"这杵压不住双生契!"三叔公突然扯开祠堂供桌的黄幔,露出底下压着的陶瓮。瓮口封着的正是当年接生婆用的剪刀,刀刃上还沾着黑紫色的血痂,"去把祠堂天井第三块青砖掀开!"
我踉跄着扑到天井,指尖触到砖缝的瞬间,后颈胎记突然传来被撕扯的剧痛。青砖下埋着个桐木匣,匣中躺着半卷褪色的《陈氏族谱》。翻开泛脆的纸页,民国三年那页记载着触目惊心的真相:
"七月半,素娥许与周家冥婚。然轿至乱葬岗,棺中尸变,素娥腹中突现鬼胎。阴阳先生以尸油封七窍,活钉镇魂钉三根..."
族谱夹层掉出张合婚庚帖,男方生辰竟与我的八字完全重合。更骇人的是庚帖背面用血画着莲花符咒,与祠堂横梁上刻着的镇魂符一模一样。我忽然记起昏迷时总梦见被钉在棺材里,原来那棺椁就埋在祠堂地砖下!
"当年你祖父剖开素娥肚子取出的死胎,用养尸术埋在祠堂吸了六十年香火。"三叔公将陶瓮里的尸油泼向镇魂杵,"你七岁那年根本不是生病,是魂魄不稳要变活尸!"
祠堂地砖突然拱起,腐朽的柏木棺材破土而出。棺盖上缠着的红绸己经变成污黑色,我怀中的玉佩突然飞起,"当"地嵌进棺盖凹槽。在棺盖滑开的瞬间,我终于看清躺在里面的"尸体"——那具浑身长满白毛的婴尸,后颈莲花胎记正与我遥相呼应。
陈素娥的怨灵突然发出凄厉长啸,嫁衣上的金线全部崩断。那些浸透尸油的金线化作无数细蛇,顺着地缝钻进棺材。婴尸的眼皮开始颤动,每动一下,我心脏就像被铁钳夹住。
"她要借双生契把两世魂魄合体!"三叔公抓起族谱扔进尸油火盆,火光中浮现出祖父年轻时的身影。画面里二十岁的祖父跪在乱葬岗,正将死胎放进灌满尸油的玉棺,棺底刻着的分明是续命邪阵!
我突然明白为何祖父精通文物修复——那些年他走村串巷收的"古董",全是用来布阵的法器。祠堂横梁上的雕花暗藏引魂符,香炉里埋着锁魂钉,就连我从小佩戴的护身符,都是用来稳定魂魄的镇物。
婴尸彻底睁眼的刹那,祠堂所有蜡烛同时变成幽绿色。陈素娥的怨灵化作红雾钻入棺中,那具融合了三个魂魄的躯体缓缓坐起。它的左眼是我的瞳仁,右眼是陈素娥的泣血目,后颈的莲花胎记正在吞噬玉佩中的血丝。
"阿默,接住这个!"三叔公突然抛来个缠着红绳的秤砣,这是打生桩用的镇物。我本能地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秤砣上,那怪物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——它心口浮现出当年接生婆刺入的剪刀形状。
趁这间隙,我扑到供桌前扯下血嫁衣。衣襟内衬用金线绣着段往生咒,那些纹路与玉佩裂痕完全契合。当我把染血的嫁衣罩在怪物身上时,棺中突然升起金色火焰,火中浮现出当年冥婚现场的真实场景:
暴雨中的陈素娥根本不是猝死!她被活生生钉入棺材时,腹中胎儿尚有气息。阴阳先生用墨斗线缠住孕妇肚腹,生生将哭嚎的婴孩炼成续命蛊。而握着铁锤的那双手,分明长着祖父独有的六指!
"原来我才是罪魁..."我颤抖着看向自己双手,当年祖父借我重生实则是为赎罪。燃烧的嫁衣突然裹住怪物,那些金线在火中重组成往生咒。当玉佩完全融化时,祠堂地下传来万千冤魂的哭嚎,二十年前被献祭的村民亡魂破土而出。
三叔公突然敲碎陶瓮,将尸油泼在自己身上:"陈家的债该清了!"他举着火把冲向怨灵群,火光中浮现出惊人真相——这位守祠人后颈也开着血莲花,他才是当年被祖父选中的第一任"容器"!
在冲天火光里,我握着滚烫的镇魂杵刺向心口。鲜血染红玉佩的刹那,时空仿佛倒转回民国三年的雨夜。这一次,我抢在铁锤落下前抱住濒死的陈素娥,用镇魂杵刺穿了阴阳先生的咽喉。
当晨光刺破雾霭时,祠堂只剩焦黑的梁柱。村民说那夜听见百人哭丧,见金色莲花开满老槐树。只有我知晓,手心里那枚融化的玉佩中,永远封存着个穿血嫁衣的女子,抱着婴儿在月光下绣莲花的残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