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城的秋雨总带着股缠绵的腥气。陆明远攥着油纸伞站在周家老宅门前,雨水顺着青砖屋檐淌成一道水帘。门环上的铜狮子双目赤红,倒像是被血浸过。
"大人,就是这里。"衙役王虎的声音发颤,"昨夜周家少爷成亲,新娘子寅时三刻还喝了合卺酒,卯时不到就..."
陆明远迈进院门,红绸在雨中褪成暗褐色。正厅里龙凤烛泪流了满桌,喜字被风掀开一角,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。他的皂靴踩在青石板上,发出黏腻的声响——满地都是暗红的脚印,脚尖朝着内室,脚跟却深深陷进砖缝。
"鞋印是新娘的?"陆明远蹲下身,指尖抹过脚印边缘。赭色粉末簌簌落下,带着铁锈味。
"是...但新娘子..."王虎咽了口唾沫,"今早掀开喜被,里头只有这个。"他抖开白布,一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静静躺着。鞋尖缀着米粒大的珍珠,鞋底却沾着湿泥,仿佛有人穿着它跋涉了十里山路。
陆明远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旧案。那时他才束发,跟着父亲在衙门当差。城西李员外家娶媳,新娘也是这般凭空消失,喜床上留着双浸透鲜血的红绣鞋。后来有人在城外乱葬岗瞧见个穿嫁衣的女子,追到近前却只剩件血衣挂在老槐树上。
内室传来细微响动。陆明远猛地转身,雕花拔步床的纱帐无风自动。他伸手撩开帐子,猩红锦被下拱起个人形,被面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正咧着嘴笑。掀开被角的刹那,腐臭味扑面而来——被褥里塞满了枯黄的稻草,草茎上粘着暗红碎肉。
"大人!后花园..."仵作老陈踉跄着冲进来,脸色比纸钱还白,"古井里...井里有东西..."
八角井沿生满青苔,辘轳上缠着半截断绳。火把照下去,井水泛着诡异的胭脂色。几个衙役哆嗦着拽起木桶,麻绳突然绷紧,井底传来"咚"的一声闷响,像是有什么撞上了井壁。
"捞上来。"陆明远攥紧腰刀。当木桶升到井口时,王虎一屁股坐在地上——桶里泡着个穿嫁衣的女子,凤冠上的东珠映着火光,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缺了只眼睛。最骇人的是那双脚,白绫袜裹着的分明是森森白骨。
"不是新娘子。"老陈掀开盖头倒吸冷气,"这...这是二十年前李家失踪的少夫人!"尸体面容鲜活如生,唇角还沾着口脂,可嫁衣里爬出几只肥硕的尸虫,正从她眼眶钻进去。
陆明远忽然觉得后颈发凉。他抬头望去,西厢阁楼的雕花窗开了条缝,隐约可见半张惨白的脸。待他揉眼再看,只有件大红嫁衣飘在窗前,袖口垂下的金线流苏轻轻摇晃。
"大人!鞋...鞋子动了!"王虎尖叫着后退。搁在石桌上的红绣鞋正在渗出血水,珍珠坠子叮咚作响。鞋尖缓缓转向阁楼方向,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血痕。
三更时分,陆明远独自举着灯笼摸进阁楼。木梯吱呀作响,每踏一步都震落簌簌灰尘。推开房门的瞬间,阴风扑面,灯笼"噗"地灭了。
月光透过窗棂,照见墙角立着个描金漆柜。柜门缝隙夹着片碎布,正是新娘嫁衣的料子。陆明远握刀的手渗出冷汗,刀刃挑开柜门时,柜中突然滚出个东西——是周少爷的人头。双目圆睁,嘴里塞满稻草,断颈处还挂着半截红绳。
"陆大人好胆色。"身后传来女子轻笑,甜腻如浸了蜜的砒霜。陆明远猛回头,见那红嫁衣悬在梁上轻轻摆动,袖中伸出只青白的手,指尖正滴着血,"奴家等了二十年,终于等到个明白人..."
青云观檐角铜铃发出刺耳悲鸣。玄真道长将最后一张黄符贴在陆明远眉心,符纸瞬间化作飞灰。"不是尸毒。"老道指尖沾着从陆明远伤口抠出的黑血,烛光下血珠里竟游动着细小的金丝,"这是妖契。"
供桌上的七星灯突然爆出幽蓝火苗,七盏铜灯在无风处自行移位,竟摆出北斗倒悬的凶局。玄真猛地扯开陆明远官服,见他心口浮现暗红纹路——九条狐尾纠缠成莲花形状,每条尾巴都刺穿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"二十年前中元节,可曾发生过什么?"玄真突然掐住陆明远手腕,道袍无风自动。
陆明远眼前闪过零碎画面:暴雨中的火把,父亲握着猎叉的背影,还有漫山遍野的...白狐尸体。记忆里父亲总是醉醺醺念叨:"那窝畜生值三百两雪花银..."
玄真突然抄起桃木剑划破掌心,将血抹在七星灯上:"今夜子时,你到后山乱葬岗躺着。"灯火霎时变成惨绿色,"记住,听到任何声响都不可睁眼。"
子夜的乱葬岗飘着磷火。陆明远仰面躺在棺材板上,心口的狐尾纹灼如烙铁。玄真在周围插下七面杏黄旗,旗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,远看竟像七只倒吊的狐狸。
"天雷殷殷,地雷昏昏..."玄真脚踏禹步,铜钱剑挑起符纸抛向半空。符纸未及落地便自燃成火球,照亮坟茔间无数双幽绿眼睛。野狐们人立而起,前爪合十如同祭拜,喉咙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。
陆明远突然觉得呼吸困难。泥土里伸出无数白骨手抓挠棺材板,腐臭的喘息喷在他耳后:"陆猎户...还我孩儿..." 是周少爷的声音,却带着狐狸的尖啸。他死死攥住身下镇魂钉,掌心被刺得鲜血淋漓。
七星灯同时爆响,七簇火苗拧成青光首冲云霄。玄真咬破舌尖喷在铜镜上,镜面竟映出二十年前的画面:十五岁的陆明远举着火把,看父亲将一窝雪白幼狐倒吊在槐树上剥皮。母狐被铁链锁着,金瞳流出血泪,最后咬断自己尾巴射出一道红光...
"原来如此!"玄真幡旗卷起狂风,"当年那母狐将妖丹封入绣鞋,借你陆家血脉轮回转世!"话音未落,棺材板轰然炸裂,陆明远被无形之力拽向空中。嫁衣女鬼从地底升起,凤冠珠帘后赫然是张狐狸脸!
玄真扯断念珠,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悬浮成八卦阵。嫁衣狐妖尖啸着扑来,袖中甩出百丈红绸,绸缎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——皆是这些年被吞噬的新郎魂魄。
"太上台星,应变无停!"玄真剑指苍穹,乌云中炸开紫色雷霆。闪电劈中铜镜折射到狐妖身上,却在她心口映出个血窟窿——正是当年猎叉贯穿的位置。
狐妖突然轻笑,金线绣的嫁衣寸寸裂开,露出森森白骨。骨架上缠满红线,另一端竟全部系在陆明远心口:"老牛鼻子,你且看看七星灯!"
玄真霍然回头,供桌上六盏灯己灭,唯剩天枢位灯火暴涨。火苗里显出个锦衣妇人身影,正是陆明远难产而亡的生母!老道心神巨震,阵法出现裂痕,狐妖趁机化作红光钻入陆明远七窍。
陆明远双眼泛起金芒,抬手引下九道天雷。玄真抛出道祖玉牌抵挡,雷火却顺着红线烧遍他全身。最后一刻,老道将铜钱剑刺入自己天灵盖,爆开的血雾凝成符咒印在陆明远掌心:"记住!十年后的今日..."
青云观在雷火中坍塌,瓦当上雕刻的二十八星宿齐齐碎裂。废墟里爬出个焦黑人形,腰间官牌闪过微光——正是本该尸骨无存的陆明远。他左掌红莲印记灼灼生辉,右手指甲缝里嵌着半片狐狸毛。
十年后的中元夜,扬州城弥漫着纸钱灰烬。新任县令沈砚之推开尘封的停尸房,铜锁"咔嗒"落地的瞬间,暗红流光从门缝溢出——满地红绣鞋整整齐齐码成莲花阵,鞋尖都朝着西北方向。
"沈大人也闻到腥气了?"沙哑嗓音在背后响起。沈砚之猛回头,见廊檐阴影里站着个黑袍人,袖口露出焦黑的手掌,掌心红莲印记正渗出鲜血。
月光照亮那人半张脸,腐肉间隐约可见当年陆明远的轮廓。沈砚之按着腰间尚方宝剑:"陆大人...或者说,该称您狐仙娘娘?"
黑袍突然鼓胀如帆,九条狐尾破衣而出。陆明远左眼化作金瞳,右眼却流下血泪:"青云观地宫藏着七星灯残片,劳烦沈大人随我走一遭。"尾音未落,红绣鞋们立起来叩击青砖,哒哒声汇成招魂曲。
地宫壁画斑驳,描绘着猎户剥狐皮的场景。陆明远抚过壁画,石粉簌簌剥落,露出底层鎏金符咒——竟是当年玄真道长以血为墨所书。七星灯残片悬浮在八卦阵中,灯油泛着诡异的银光。
"这是用怀胎七月妇人的脊髓炼的。"陆明远突然掐住沈砚之脖子,指尖长出利爪,"就像你娘当年被活剖取胎那样。"沈砚之怀中跌出半块玉佩,刻着"周"字花纹。
地宫剧烈震颤,壁画里的白狐竟爬出墙面。陆明远七窍涌出黑血,红莲印记裂开皮肉,钻出个凤冠霞帔的虚影——正是狐妖本体。七星灯残片突然刺入沈砚之心口,灯油与鲜血交融,在地面绘出北斗七星。
"原来你才是最后的祭品..."狐妖尖啸着扑向沈砚之,却被七星锁链缠住脖颈。陆明远残存的人性在右眼复苏,他猛地将桃木钉刺入自己天灵盖:"当年我爹欠的债,今日用周家血脉来还!"
地宫穹顶浮现血色星图,七星灯爆出刺目白光。沈砚之看到最后画面是陆明远化作飞灰,灰烬里开出朵红莲。狐妖金瞳淌下血泪,随莲瓣一同凋零在阵眼中。
三个月后,沈砚之在周家老宅植下桃树。铁锹撞到硬物,挖出个陶瓮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双红绣鞋。最底下压着褪色婚书,新郎姓名赫然是二十年前的周少爷,而新娘落款处按着枚狐爪印。
当夜子时,值夜更夫看见沈砚之独自走进地宫废墟。翌日清晨,衙役们在八卦阵中发现具焦尸,官服残片下心口皮肤完好,九尾红莲正在月光下缓缓转动。
扬州城又开始流传新的怪谈:每逢雨夜,穿红绣鞋的新娘会在老宅井边梳头,若是有人问时辰,她便指着心口回答:"等这颗莲子开花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