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话常说,正月十五挂红灯笼能照妖驱邪。可那年我在关东屯子里遇到的怪事,偏生就和白灯笼扯上了关系。
我叫王树生,跟着师父学扎灯笼二十年。师父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:"树生啊,记住三不做:纸人不画眼,白事不扎龙,正月十五不接白灯笼的活。"那年腊月我跪在雪地里给师父烧纸钱,黄表纸卷着火星子往天上窜,跟放小灯笼似的。
开春头个月,屯子西头老李头来敲我铺门:"树啊,后山老周家要三十盏白灯笼,正月十五用。"我攥着篾刀的手一哆嗦,竹片子差点划破指头。
"您老糊涂了?正月里哪有用白灯笼的?"
"人家给这个数。"老李头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油灯底下晃,"现大洋三十块。"
我咽了口唾沫。去年整个腊月才挣了五块银元。窗户外头北风卷着雪粒子往屋里灌,吹得墙上挂的红灯笼簌簌首响。师父临终前的嘱咐在耳朵边上打转,可那三十块银元也在眼前晃悠。
"成!"我一咬牙,"但得按老规矩,灯笼骨用槐木,糊三层宣纸。"
交货那天飘着鹅毛雪。我赶着驴车往周家老宅去,车轱辘在雪地上碾出两道黑印子。说来也怪,这宅子我打小就见它荒着,门环上铜绿都有指甲盖厚。正要抬手敲门,吱呀一声朱漆大门自己开了条缝。
"周家娘子要的灯笼?"门后飘出个穿白缎子夹袄的女人,脸比宣纸还白三分。她递钱时手指头冰凉,我接银元时碰到她手腕,硬邦邦的像根竹竿。
三十盏白灯笼挂上房梁那刻,屋里突然刮起穿堂风。灯笼纸哗啦啦响,我瞥见每盏灯笼底都画着朱砂符咒——那分明是师父说过的镇魂符!正要细看,后脖颈突然被人吹了口凉气。
"小师傅。"白衣女人不知何时贴在我背后,嘴皮子不动却有声音,"劳烦在每盏灯笼上描个囍字。"
我手一抖,朱砂笔掉在青砖地上。再抬头时那女人己经不见了,只有三十盏白灯笼在梁上轻轻摇晃,白惨惨的光照着满屋子褪色的红绸缎——这分明是间喜堂!
摸黑下山时总觉得有人跟着,回头却只见雪地里自己的脚印。走到半山腰,山风里忽然飘来唢呐声。我扒开枯树枝往山下看,差点没吓死——周家老宅灯火通明,三十盏白灯笼映得雪地发青,纸糊的迎亲队伍正抬着顶白轿子往山里走!
第二天屯子里炸了锅。老李头拍着大腿说周家民国十七年就绝户了,当年大小姐穿着嫁衣吊死在老槐树上。我这才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:白灯笼要配朱砂符,那是镇着不肯往生的怨鬼呢。
晌午我去周家老宅,推开门一股子焦糊味。抬头看房梁上挂着三十盏焦黑的灯笼架,地上散着烧成灰的纸钱。最瘆人的是每盏灯笼灰里都埋着半截金镯子——正是昨天那女人给的"银元"变的。
那天之后我大病三个月。立夏那日老李头来送艾草,说后山老槐树开了满树白花,远远看着跟挂满白灯笼似的。我捏着师父留下的桃木尺子没说话,总觉得明年正月十五,还得有人去送白灯笼。
病好后我总做同一个梦:三十盏白灯笼在天上飘,灯笼穗子变成女人的长头发,缠着我的脖子往老槐树上拽。这天老李头拎着烧酒来看我,酒盅刚沾唇,他突然压低嗓子:"昨儿个我翻出本老账簿,周家当年陪嫁的物件清单都在上头。"
账簿纸脆得跟蝉翼似的,翻到民国十七年三月初七那页,我后脊梁窜起凉气。泛黄的宣纸上写着:"购金镯三十对,纸人三十六具,白灯笼六十盏。"最底下还有行小楷:"申时三刻,送活鸡九只至西厢房。"
"活鸡?"我嗓子眼发紧。
老李头拿烟袋锅子点点账簿:"那年闹饥荒,周家厨房天天飘肉香,可屯里人从没见他们买过米面。"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哆嗦,"有天晚上我路过周家后院,听见西厢房有指甲挠门板的声儿,跟猫抓棺材板似的。"
我们摸到周家老宅时,日头正毒。蜘蛛网封住的西厢房门上挂着铜锁,锁眼糊着黑乎乎的东西。我拿篾刀一刮,腥臭味首冲脑门——是干涸的血!
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满屋绿头苍蝇。地上散着几片褪色的红绸,我弯腰去捡,绸子底下突然露出半截白骨——是人的手指头!
"造孽啊!"老李头突然指着房梁怪叫。抬头看,横梁上钉着九根铁钩子,钩尖还沾着黑褐色的碎肉渣。墙根堆着几十个空酒坛,坛口糊着黄符纸,我凑近了看,符纸上画的分明是师父说过的"锁魂咒"。
账簿从兜里掉出来,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。月光正好照在一行朱砂写的字上:"七月十五子时,开坛送亲。"那"亲"字写得歪歪扭扭,最后一笔拉得老长,像是有人抢笔时划出来的。
第二天我去镇上买朱砂,路过城隍庙时被个算命瞎子拽住袖子。"后生,你身上有股子纸灰味儿。"瞎子翻着白眼球凑近我耳边,"今晚子时往东走三里,看见白灯笼就咳嗽三声。"
我本不想搭理,可瞎子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——是半片烧焦的灯笼纸,上头残存的朱砂符咒,竟和师父画的镇魂符一模一样!
那晚月亮像个豁牙老太太,照着乱葬岗子上的老槐树。我数着步子往东走,约莫三里地时,忽然听见头顶"咔嚓"一声。抬头看,树杈上挂着盏白灯笼,灯罩上趴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。
"咳咳咳!"我硬着头皮咳嗽。灯笼突然亮起绿莹莹的光,照出树下凭空多出间茅草棚子。竹帘子一掀,出来个戴青铜面具的人,黑袍子下露出双青灰色的脚——那脚压根没沾地!
"客官要借阳灯还是阴烛?"面具人嗓子像砂纸磨棺材板。我这才看清棚子里挂满灯笼,有纸扎的童男童女蹲在墙角冲我笑,嘴唇红得能滴血。
"我要能镇住三十盏白灯笼的东西。"我攥紧师父留下的桃木尺。
面具人突然怪笑,青铜面具哐当掉在地上。我差点吓瘫——那面具底下根本没有脸,只有团黑雾在蠕动!黑雾里伸出只枯手,指着最里头那盏琉璃灯:"拿你三年阳寿来换。"
我转身要跑,草棚西周突然升起白灯笼墙。纸灯笼上浮现出三十张女人脸,正是那晚见的白衣女人!最中间的灯笼突然裂开,掉出个金镯子,跟我那天收的"银元"变的一模一样。
"接着!"身后有人扔来块热乎东西。我下意识接住,是块冒着血的生猪肉。面具人发出惨叫,黑雾"滋啦"一声缩回地下。转头看见个穿羊皮袄的老头,手里拎着盏煤油灯,灯罩上画着钟馗捉鬼图。
"周家的账还没算清呢。"老头踹了脚地上的青铜面具,"当年他们用活人新娘配阴婚,骗我们扎纸匠做了替身灯笼,害得..."他突然剧烈咳嗽,咳出团黑乎乎的纸灰。
七月十五那天,屯子里家家户户早早就栓门。我蹲在周家老宅房顶上,怀里揣着从鬼市换来的琉璃灯。子时刚到,山路上突然飘起白雾,三十盏灯笼晃晃悠悠从地底下钻出来,每盏灯笼下都站着个纸人。
最前头的纸人突然转头冲我笑,腮帮子上的胭脂"簌簌"往下掉。它们抬着顶白轿子,轿帘子一掀,里头坐着个穿嫁衣的女人——盖头下滴答滴答往下淌血!
我正要摸朱砂,手腕突然被冰凉的东西缠住。低头看,房梁上垂下无数根红绸带,正顺着胳膊往上爬。琉璃灯"啪"地炸开,碎片割破手心,血滴在灯笼纸上竟冒出青烟。
"树生!"老李头的喊声从后院传来,"砍槐树!"
我抡起斧头朝老槐树砍去,树身居然喷出黑血。第三斧子下去,树干"咔嚓"裂开,里头赫然裹着具白骨!白骨手上戴着金镯子,腕骨系着褪色的红绸——正是账簿里写的三十对金镯之一。
纸人队伍突然发出尖啸,轿子里的新娘飘到半空。盖头被阴风掀开,我看见了这辈子最骇人的画面——那新娘左半边脸美若天仙,右半边脸却是森森白骨!
"还我...替身..."女鬼的指甲暴涨三尺,首插我咽喉。千钧一发之际,白骨手腕上的金镯子突然炸裂,师父的声音在耳边炸响:"树生,点灯!"
我抓起琉璃灯碎片往地上一划,沾血的手指在虚空中画出镇魂符。三十盏白灯笼同时燃起绿火,女鬼在火光中凄厉哀嚎,化作青烟钻进老槐树的裂缝。
天亮后,我们在树根底下挖出三十六具尸骨,每具骸骨手腕上都套着纸糊的金镯。老李头说这才是真正的周家人——当年他们用活人配阴婚遭了报应,全族都被困在灯笼阵里当替死鬼。
如今我铺子里常年挂着盏白灯笼,灯罩上画着朱砂符。每到半夜,灯笼就自己晃悠,像是有人在里头挣扎。师父临终前的话我终于明白了:有些灯笼不是照着活人的路,而是给那些找不到黄泉路的怨魂引个方向。
只是那天在鬼市,面具人给我的琉璃灯芯里,总飘着点绿莹莹的火星子。最近我常梦见穿嫁衣的女人站在灯笼里梳头,梳着梳着就把脑袋摘下来...
自打老槐树劈开后,那盏琉璃灯芯就养在我家佛龛里。每逢月圆夜,灯芯就渗出朱砂似的血珠子,在琉璃罩上画出歪歪扭扭的"冤"字。这夜我正给灯芯添灯油,忽听门外传来"咚"的一声,像是有人跪在雪地里。
门缝里塞进来张黄裱纸,上头用血写着:"子时三刻,带灯换命。"我抄起桃木尺拉开门,只见雪地上留着两行脚印——一行人脚印,一行纸钱扎的莲花鞋印!
老李头半夜拍门时带着满身寒气:"羊皮袄老头死了!在周家祠堂供桌上吊死的!"我们举着火把冲进祠堂,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破胆——老头脖子上缠着红绸带,脚尖正对着周家祖宗牌位。最邪门的是供桌上摆着三十六盏油灯,每盏灯芯都裹着张人脸,正是那些纸人!
"这是七星续命灯阵啊!"老李头突然指着屋顶。月光透过瓦缝照在老头尸体上,投下的影子竟有七个头!我猛地想起鬼市里老头咳出的纸灰,掏出琉璃灯芯往他影子上照——灯芯"滋啦"燃起绿火,影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!
祠堂后墙突然塌了个窟窿,露出个地窖。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六个酒坛,坛口都用红布裹着。我揭开最近那个坛子,浓重的尸臭扑面而来——坛里泡着具女尸,嫁衣鲜红如血,手腕上金镯子刻着"周玉娥"!
老李头突然拽我:"你看这坛子!"顺着他的油灯看去,每个坛底都刻着生辰八字。最老的那个坛子写着:"宣统三年生人",算来今年正好一百零九岁!
地窖深处传来纸张翻动的哗啦声。举灯一照,墙缝里卡着本泛黄的日记,是周家少爷写的:"民国十七年三月初七,玉娥不愿与死人成亲,父亲命人将其活封酒坛...为保家运,需集三十六阴魂镇宅..."
我浑身发冷,终于明白账簿上"活鸡九只"的含义——那九根本不是什么鸡,是九个活人!周家当年用活人新娘配阴婚,怕遭天谴,竟把自家人也炼成了灯油!
子时三刻,我抱着琉璃灯芯来到乱葬岗。青铜面具悬浮在半空,底下聚着团黑雾凝成的人形:"时辰到了。"
面具突然裂开,掉出张完整的人皮——正是羊皮袄老头的脸!黑雾发出周家少爷的声音:"当年那老东西把我封在面具里,如今该清账了!"说着突然卷起阴风,三十六个酒坛从地底冒出,每个坛口都伸出惨白的手!
我急中生智,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琉璃灯上。灯芯"轰"地爆出青焰,照出黑雾里的真相——哪是什么周家少爷,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纸扎童子!它右眼镶着周玉娥的金耳环,左腿缠着师父常用的墨斗线!
"师父!"我失声大叫。纸童子突然发出师父的声音:"树生,劈灯!"说时迟那时快,我抡起篾刀砍向琉璃灯。灯罩碎裂的瞬间,三十六个酒坛同时炸开,周玉娥的尸身从坛中飞出,嫁衣化作万千红绸缠住纸童子。
乱葬岗上阴风呼啸,周玉娥的尸身悬在半空,嫁衣下不断滴落黑血。纸童子发出师父的惨叫:"当年我用镇魂灯封她,是怕她魂飞魄散啊!"
我突然看清纸童子胸口贴着的黄符——正是师父的笔迹!原来师父才是当年帮周家布阵的扎纸匠,为赎罪才将自己魂魄封在面具里!
周玉娥的尸身突然裂开,飞出三十六个光点——正是被困的周家人魂魄!老槐树下升起盏巨大的白灯笼,灯笼纸上浮现师父的脸:"树生,点引魂灯!"
我含着泪将琉璃灯芯抛向空中,灯芯化作流星没入白灯笼。周玉娥的尸身瞬间化作飞灰,金镯子"当啷"掉在雪地里。纸童子轰然倒地,青铜面具碎成齑粉,露出师父残破的魂魄。
"记住,灯笼要照活人路,也要渡死人魂。"师父的身影渐渐消散,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我的篾刀。
开春我给师父立衣冠冢,碑前供着那对金镯。老李头说周家老宅地基下涌出清泉,村里人都不敢喝。我趁夜去查看,月光下泉水里竟漂着盏白灯笼,灯罩上隐约可见"周玉娥"三个字。
如今我还在扎灯笼,只是每盏灯笼骨里都缠着红丝线。有人说半夜见过穿嫁衣的女人在灯笼铺前徘徊,可一眨眼就不见了。倒是城隍庙的算命瞎子逢人就说:"王家灯笼铺有长明灯,照着阴阳两界的路呢。"
只有我知道,每逢清明雨夜,琉璃灯芯的碎片就会发烫。师父的声音混着周玉娥的叹息,在油灯爆芯时轻轻说:"灯笼易灭,人心难照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