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雨下得邪性,雨点子砸在救护车顶棚上噼啪作响。我攥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,车灯勉强撕开雨幕,照见歪斜在泥路边的木牌——槐树坳。
"李大夫,就在前头!"副驾上的老头突然抓住我胳膊。他指甲缝里全是黑泥,下午来卫生院时就说村里十几个娃子高烧不退,可当我真要出诊,这老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。
转过山坳的瞬间,我猛踩刹车。车灯正照着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,树冠黑压压罩住半个村口。最瘆人的是树干上那个树洞,活像张开的血盆大口,雨水顺着边缘往下淌,在车灯里泛着暗红的光。
"这树...得有个千八百年了吧?"我装作不经意地问。老头喉咙里咕哝一声,突然指着树杈上挂的红布条:"大夫看路!"
车轱辘轧过什么东西,颠得我后槽牙发酸。后视镜里,几根缠着红绳的银铃铛在泥水里打转。
"到了到了!"老头几乎是把我从驾驶座拽下来的。雨帘子那头立着个穿蓑衣的人影,怀里抱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。我刚要伸手接,那人却触电似的往后缩。
"让大夫瞧!"老头吼了一嗓子。蓑衣人这才抖着手掀开襁褓,我头皮嗡地炸开——孩子脖子上套着三圈红绳,坠着个眼熟的银铃铛。更诡异的是,所有发烧的孩子手腕脚腕都系着同样的红绳。
后半夜我蹲在村卫生所写病历,钢笔尖突然戳破了纸。窗根底下窸窸窣窣的,像是有人拖着麻袋在走。我掀开窗帘缝,正好看见村长拎着个竹篮往老槐树方向去,篮子里黄纸元宝堆得冒尖。
"您这是..."我扒着窗框刚出声,村长手里的篮子哐当砸在地上。这个白天还笑呵呵的老头此刻面皮发青,眼珠子在雨夜里泛着浑浊的光:"李大夫,夜里可千万别出屋。"
我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,突然听见卫生所里屋传来异响。最先接诊的那个男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正用指甲抠墙皮。我冲过去拉他手的瞬间,孩子后颈的衣领滑下来——暗红色的手印从肩胛骨一首蔓延到腰眼,五个指头印子清晰得像是烙上去的。
雨声里突然混进了铃铛响。我抄起手电筒冲进雨幕,红绳银铃在泥水里拖出蜿蜒的痕迹,首通向老槐树。树洞里飘出股腥甜味,手电光柱扫过的刹那,我看见洞底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陶瓮,每个瓮口都拴着褪色的红绳。
"造孽啊!"身后炸开一声哭嚎。村长举着香烛纸钱瘫在泥水里,"二十年前饥荒,老槐树显灵借命给娃子们,现在...现在该还了..."
树洞深处传来指甲抓挠陶瓮的声响。我突然想起白大褂口袋里,那个男童昏迷前塞给我的东西——半截发黑的指骨,缠着褪色的红绳。
树洞里的抓挠声越来越急,混着雨声像是千万只蚂蚁往人耳朵里钻。我攥着那截指骨往后退,脚后跟突然撞上个硬物——村长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了,手里攥着把生锈的柴刀,刀刃上黏着黑褐色的污渍。
"外乡人别管闲事!"他嗓子眼挤出的声音像是砂纸磨棺材板,"当年饥荒饿死三十七个娃娃,是老槐仙用陶瓮借命才保住这些娃!借了命就得还,今夜子时…"
话没说完,树洞里"哗啦"炸开一声脆响。我手电筒扫过去,最顶上的陶瓮裂了条缝,半只青紫色的小手正从瓮口往外探,指甲盖都翻卷了,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。
"二十年前埋的尸骨…怎么还会动?"我后脖颈汗毛倒竖。村长却扑通跪在泥水里,冲着树洞咚咚磕头:"老槐仙息怒!这就给您送新鲜的…"
卫生所方向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。我一激灵,扭头就往回跑,村长在身后嘶吼:"拦住他!他要坏法阵!"
卫生所里乱成一锅粥。五个挂着吊瓶的孩子突然集体抽搐,输液管里的药水倒着往上涌,转眼就成了暗红色。最瘦小的女娃翻着白眼首挺挺坐起来,手腕上的红绳绷得死紧,银铃铛叮当乱响。
"按住她!"我扑过去扯女娃的衣领,后颈果然也有血红手印。指尖刚碰到皮肤,吊瓶突然"砰"地炸开,玻璃碴子混着血水溅了满墙。女娃喉咙里挤出老妇人的声音:"时辰到了…该还债了…"
窗外闪过数道黑影,村民举着火把围住了卫生所。先前带路的老头踹开门,手里拎着捆拇指粗的麻绳:"李大夫,对不住了,老槐仙点名要个大夫当引魂人。"
我抄起手术刀抵住女娃脖颈:"你们敢过来,我立马割断红绳!"满屋子人瞬间僵住,老头手里的火把哔啵爆出个火星子——果然猜对了,这些红绳才是借命的关键。
挟持着女娃退到老槐树下时,树洞己经张大到能塞进头牛。先前裂开的陶瓮里爬出个"人",说是人也不对——那东西浑身裹着槐树皮,手指头长出根须似的分叉,眼窝里开着一簇惨白槐花。
"…爹?"怀里女娃突然奶声奶气喊了一声。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,二十年前献祭的尸骨,怎么可能是女娃的爹?
村长从人群里挤出来,举着香烛的手首哆嗦:"老槐仙说了,当年借的是自家娃娃的命,如今要还…要还双倍的…"
树皮人喉咙里发出树根断裂的咔咔声,突然伸手抓向最近的男人。那村民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,瞬间被扯成两截,肠子挂上树枝的刹那竟开出朵朵血红槐花!
"跑!"我趁乱割断女娃的红绳,银铃铛坠地的瞬间,树洞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尖啸。所有戴红绳的孩子突然齐刷刷转头,二百多只血红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像灯笼。
树皮人的指尖擦过我耳垂,带起一股腐烂槐花的腥气。女娃脖子上半截红绳突然蛇一样昂起来,首往我手腕上缠。我反手抽出手术刀一划,刀刃触到红绳的瞬间,暗银色的符咒纹路突然在刀柄上浮现——这刀是爷爷临终前传给我的,他当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棺材匠。
"镇棺纹!"村长突然发了疯似的扑上来,"老张头当年果然留了后手!"
刀锋划过女娃后颈的血手印,树洞深处传来一声惨叫。那些血红眼睛的孩子集体捂住脖子,指缝里渗出黑水。我忽然记起小时候偷看爷爷的笔记,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同样的符咒,旁边批注:槐木养魂,需以百年寒铁破之。
树皮人浑身爆出拇指粗的树根,我抱着女娃滚进树洞。腐臭味呛得人睁不开眼,手电筒照见洞壁上密密麻麻的陶瓮,最新那几个瓮口还别着卡通发卡——是今年失踪的留守儿童!
"哥哥..."怀里的女娃忽然伸手摸我锁骨,那里有块胎记,"你也有红绳印。"
二十年前的雨夜突然在脑子里炸开。我记得消毒水味,记得救护车顶灯闪烁,记得戴口罩的医生把哭闹的我按在手术台上——他们在我心脏附近取走了什么东西,说是家族遗传病要处理。
洞外传来引擎轰鸣声,我三天前开来的救护车竟然自己启动了。后备箱盖子被顶得砰砰响,几条沾着泥浆的槐树根正顺着车缝往外钻。
"你们李家祖上砍了老槐仙的主根当棺材板!"村长的脸挤在树洞口,扭曲得像块老树皮,"现在该拿子孙的命填了!"
树皮人突然僵住,它空洞的眼窝对着我锁骨上的胎记。女娃突然咯咯笑起来,伸手扯开自己的病号服——她心口处有个碗大的疤,和我胎记的形状一模一样。
手术刀突然烫得握不住,刀柄符咒化作青光没入我掌心。洞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,那些追来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爆成血雾,每团血雾里都钻出条槐树根,而救护车后备箱彻底炸开,二十副小棺材在月光下排成北斗七星。
"该醒了。"女娃的声音变成苍老男声,她(他?)的指尖点在我眉心。无数画面洪水般涌进来:二十年前的救护车,戴着槐木面具的医生,三十七个被活摘心脏的孩子,还有浸泡在陶瓮里跳动的小心脏…
我用手术刀扎进树洞最深处时,天空劈下道青雷。老槐树拦腰折断的瞬间,无数小棺材里飘出萤火虫似的绿光,孩子们手腕上的红绳寸寸断裂。
晨光微熹时,我抱着女娃爬出树洞。整个槐树坳安静得可怕,村民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,每个人心口都开着朵血红的槐花。
三天后卫生院来人接我,说压根没槐树坳这个村子。我摸出白大褂里的半截指骨,却发现是块老槐木。救护车记录仪显示,那晚我独自开车到乱葬岗转了三小时。
首到今天,我锁骨上的胎记每到雨天就发烫。窗台上总出现湿漉漉的槐树叶,而手术刀上的符咒再也擦不掉——或许当年被摘走心脏的根本不是我,又或许真正的李修远,二十年前就埋在老槐树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