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把山路浇得泥泞不堪,李默的皮鞋陷在黄泥里,拔出来时带起一串腥臭的水花。远处老宅的黑影在雨幕里若隐若现,像头趴伏的巨兽。
"小默?真是小默!"
村口槐树下突然冒出个佝偻身影。老头举着盏白纸灯笼,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纹丝不动。李默浑身发冷——暴雨天打灯笼,玻璃罩上还贴着褪色的黄符纸。
"您认错人了。"他加快脚步,泥水溅湿裤管。
"你爹在账本上记着,丁亥年七月初七卯时三刻,李家大宅添了个八斤重的男娃。"老头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青石板,"那年我给他扎了十八盏引魂灯,就挂在西厢房房梁上。"
李默猛地顿住。西厢房早就在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烧成焦土,连带着爹娘和七个帮工的尸骨。当时八岁的他被母亲塞进地窖,只记得最后一眼看见母亲嘴角渗着黑血,手里还攥着把带血的算盘。
"您到底......"
"叫我灯笼匠人就行。"老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绿豆糕,"你娘最爱吃村头王寡妇做的这个,总让我捎带些进宅子。"
雨点突然变得绵密,灯笼里的火苗倏地窜高半寸。李默看见老头脚边的泥水里漂着纸钱灰,这才发现槐树根下堆着未烧完的金元宝。远处传来唢呐声,调子却像哭丧。
老宅门环上铜绿斑驳,李默推门的瞬间,霉味混着焦糊气扑面而来。正厅八仙桌缺了条腿,墙上还留着火烧的焦痕。他突然僵在原地——桌上摆着个乌木算盘,第三排第七颗珠子泛着暗红,像干涸的血。
"当年你爹就是在这把算盘上,把借高利贷的农户名字一个个勾掉。"灯笼匠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玻璃罩里的火苗变成幽绿色,"勾一个名字,西厢房梁上就多盏灯笼。"
后半夜雨停了,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。李默蜷缩在还算完好的东厢房,听见走廊有细碎的脚步声。木地板吱呀作响,渐渐混进打算盘的噼啪声。他摸出手电筒照向门缝,一截素白裙角飘过,裙摆绣着并蒂莲——和母亲下葬时穿的一模一样。
"娘?"他猛地拉开门。
空荡荡的走廊里,十八盏白灯笼无声摇曳。每盏灯笼上都用朱砂写着名字,最末尾那盏墨迹未干,赫然写着"李默"。灯笼匠人佝偻的背影在拐角一闪而过,怀里抱着捆浸透煤油的麻绳。
地窖铁门吱呀开启的瞬间,霉味里混进刺鼻的煤油味。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,李默看见二十年前母亲藏他的那个木箱,箱盖上留着五道带血的抓痕。箱底压着本账簿,最后一页记着七月初七的账目:"购煤油三十斤,雇短工七人,予灯笼匠人银元二十......"
唢呐声突然在头顶炸响。李默连滚带爬冲上楼梯,正撞见十八盏灯笼围成个圈,灯笼匠人跪在中间烧纸钱。火堆里哔啵作响的是他白日穿的灰布衫,领口还别着母亲最爱的银蝴蝶胸针。
"该上路了。"老头抬头露出黑洞洞的嘴,半截舌头耷拉在下巴上,"你爹当年放火烧死讨债的七户人家,你娘为保你性命,答应让我取你二十年后魂魄......"
李默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,母亲往他嘴里塞的绿豆糕带着铁锈味。灯笼匠人的手穿过他胸膛时,十八盏灯笼同时炸成火球。火光中浮现七张焦黑的脸,为首的妇人举起焦骨指着他身后。
掉落的房梁下压着具白骨,腕骨上套着个银镯子,内侧刻着"赠爱妻秀兰"——那是父亲的字迹。
李默的耳朵突然灌进尖锐蜂鸣,他看见母亲的白骨在火光中缓缓坐起。腕骨上的银镯滑落在地,内侧刻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光——那根本不是父亲的字迹,分明是母亲用簪子生生刻出来的歪扭痕迹。
"秀兰妹子,二十年期限到了。"灯笼匠人捡起银镯,黑洞洞的嘴里飘出青烟,"当年你说用自己魂魄换儿子活到今夜子时,可没说要保他全须全尾啊。"
李默背后的砖墙突然渗出黑水,七道焦黑的人影从墙里挣出来。为首的焦尸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镰刀,刀尖正抵着他后颈。这时他才看清,灯笼匠人举着的白灯笼上,母亲的名字正在朱砂里蠕动,像条赤红蜈蚣。
"娘!"李默嘶吼着扑向白骨,却抓了满手香灰。地窖深处传来算盘珠崩裂的脆响,第三排第七颗血珠子滚到他脚边,裂开的珠芯里掉出半张黄纸。
灯笼匠人的麻绳突然缠住他脚踝:"小崽子看清楚,你娘才是点火的阎罗!"老头踢开燃烧的房梁,白骨身下露出个铁皮油桶,桶身印着"李记粮行"——正是他爹经营的铺子招牌。
暴雨又砸了下来,混着瓦片上的陈年血垢流成红溪。李默捏着黄纸的手首哆嗦,那是张当票,抵押物写着"长子阳寿",落款按着母亲的血指印,日期正是火灾前三天。
"你爹赌钱败光家底,讨债的要拿你抵债。"灯笼匠人的指甲陷进他肩膀,"你娘半夜敲开我棺材铺,说要用邪术让那些债主有来无回。"
焦尸们突然齐刷刷指向院里的老槐树。李默连滚带爬扑到树下,指甲抠进树皮时带出粘稠黑血。腐臭的树根里缠着七口陶瓮,每口瓮底都积着层绿豆糕碎渣——正是母亲当年哄他吃的点心。
"绿豆糕里拌了尸油,要不那些冤魂怎么二十年都找不到你?"灯笼匠人提着白灯笼凑近,火光映出陶瓮内壁的咒文,"你每吃一口,就等于在他们坟头撒泡尿。"
李默突然想起火灾那夜,母亲给他喂完绿豆糕后,用算盘珠划破了自己手腕。血滴在油桶上滋滋作响,而父亲当时正跪在院中拼命磕头,额头都磕出了白骨。
槐树根突然剧烈蠕动,七口陶瓮同时炸裂。飞溅的瓷片割破李默脸颊,混着黑血的香灰迷了他眼睛。再睁眼时,十八盏白灯笼己悬在树梢,每盏灯下都垂着条麻绳,绳结赫然是上吊用的死扣。
"选条喜欢的路吧。"灯笼匠人咧开空荡荡的嘴,"是跟你娘进油锅,还是学你爹吊死在..."
话没说完,李默突然抓起带血的算盘珠塞进嘴里。腥甜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,所有灯笼同时爆出绿火。他看见二十年前的母亲举着火把,把沾煤油的麻绳扔向粮仓,而七个醉醺醺的债主正在里面清点地契。
"跑!"幻象中的母亲突然转头,七窍流血的脸贴到他眼前,"去村口井里找..."
井底传来的婴儿啼哭突然截断话音,李默感觉有双冰凉的手掐住自己脖子。最后看见的,是灯笼匠人从脸上撕下整块人皮,露出下面焦黑如炭的脸——正是当年带头讨债的粮行掌柜。
李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动,后颈突然触到井壁的湿苔。灯笼匠人焦黑的脸在井口晃动,手里攥着那捆浸透煤油的麻绳。井水漫到腰间时,他摸到井砖缝隙里卡着个生锈的奶嘴——正是自己幼时用过的那个。
"当年你娘把你藏在井里三天三夜。"灯笼匠人的声音带着火星爆裂的噼啪声,"那七个短工喝了掺蒙汗药的米酒,被你爹锁在粮仓时,还当是要给他们发工钱呢。"
井水突然沸腾,浮出大团纠缠的黑发。李默挣扎间抓住个硬物,竟是半块破碎的铜镜。镜面映出二十年前的景象:母亲抱着八岁的他跪在灯笼匠人面前,而对方递来的根本不是绿豆糕,是裹着黄符纸的骨灰团子。
"啊!"李默额头撞上井壁凸起的石块,鲜血滴在铜镜上。那些血珠突然活过来似的,在镜面游走成符咒。井底传来砖石挪动的轰响,浮出个青布包裹,里头裹着把缠满红线的桃木剑,剑柄刻着"李记粮行"的标记。
灯笼匠人甩下的麻绳突然着火,绿油油的火苗里跳出七只黑猫。李默挥剑斩断麻绳的瞬间,井壁砖缝渗出腥臭的血浆。桃木剑触到血水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声响,剑身红线寸寸崩断,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牙印——全是幼童的乳牙痕迹。
"你以为破得了我的锁魂阵?"灯笼匠人的怒吼震落井沿的碎砖,"这井里填着七户人家西十九口人的生..."
话没说完,李默突然将桃木剑插进井壁。裂缝里传出凄厉的婴啼,十八盏白灯笼从井口蜂拥而入,每盏灯芯都裹着截指骨。井水瞬间结冰,他踩着冰面蹿上井沿,正看见母亲的白骨抱着灯笼匠人的焦尸滚进火堆。
老宅房梁轰然倒塌,燃烧的瓦片中飞出本残破的账册。李默接住的瞬间,封皮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——二十年前的全家福上,父亲脖颈处分明缠着条麻绳,而母亲背后的镜子里,映着灯笼匠人年轻时的脸。
"原来你才是放高利贷的东家!"李默攥着照片浑身发抖,"我爹娘都是被你逼死的!"
灯笼匠人焦黑的胸腔里发出闷笑:"可惜你知道得太..."
寒光闪过,桃木剑穿透他眉心。剑尖挑出团蠕动的蛆虫,落地变成张残破的当票。李默捡起来对着月光细看,借款方按着的血手印缺了无名指——和母亲白骨上的断指完全吻合。
槐树突然拦腰折断,树心里涌出黑压压的蝗虫。每只虫背上都烙着人脸,正是当年被烧死的七户人家。李默举起桃木剑划破掌心,血珠滴在当票上烧出个窟窿。漫天蝗虫突然调转方向,扑向灯笼匠人正在融化的躯体。
晨光刺破乌云时,老宅废墟上只剩个焦黑的灯笼架。李默从灰烬里扒出半枚银镯,内侧新增了道带血的刻痕——是他用桃木剑刻的"冤债两清"。井口飘来王寡妇绿豆糕的香气,二十年没开的野海棠突然爆出满树红花。
村口多了个扎灯笼的年轻人,每盏灯上都用朱砂写着往生咒。有人看见中元节那晚,十八盏红灯笼顺着溪水流向山外,灯影里隐约有对夫妇牵着个孩童,最终消散在黎明第一缕霞光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