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三爷,您说这世上真有阴间来的讨债鬼吗?"蹲在磨盘上的二狗子往李三爷跟前凑了凑。李三爷嘬着旱烟袋,火星子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。
这事儿得从民国三年说起。那年大旱,地里的玉米杆子蔫得能点着,李三爷揣着攒了半辈子的三块银元想去镇上买粮。天擦黑走到村口老槐树下,树影里冷不丁冒出个裹着蓝布衫的老太太,手里攥着串发黑的银镯子。
"后生,借我五吊钱。"老太太嗓子眼像塞了棉花,声音黏糊糊的。李三爷心里首打鼓,这荒年谁家有余钱往外借?正要推脱,月光正巧照在那银镯上,内圈"永昌银楼"西个字明晃晃的——这可是前清老字号,光工费就值十块大洋。
"您老拿这个作抵押?"李三爷咽了口唾沫。老太太点点头,树叶子沙沙响得邪乎。等揣着银镯往家走,他才觉出不对劲——老太太的影子在月光下薄得像张纸,走过茅草都不带晃的。
当夜子时,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。李三爷抄起顶门杠,门缝里飘进股子霉味儿,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五个青花陶罐。最前头的罐子盖着红布,揭开一看,满满当当全是纸钱。
"这是要活人给死人还债啊!"隔壁王寡妇扒着墙头尖叫。李三爷这才想起老辈人说过,阴间的钱得用朱砂写封条,这些纸钱上的墨迹乌漆嘛黑,分明是......
鸡叫头遍时,李三爷踹开神婆张仙姑的柴门。堂屋里供着的黄大仙塑像突然"咔"地裂了道缝,张仙姑抓了把香灰撒在银镯上,灰烬竟滋滋冒起绿火。
"作孽哟!"张仙姑哆嗦着翻出本泛黄的《阴债簿》,"光绪二十三年永昌银楼少奶奶上吊,陪葬的绞丝银镯少了一只,敢情是被盗墓贼拽走了。"她抄起桃木剑挑开陶罐红布,纸钱呼啦啦飞满屋,每张都印着血手印。
正午日头最毒时,七八个青壮汉子扛着铁锨围住老槐树。刚刨开树根三尺,暗红的汁液咕嘟嘟往外涌。二狗子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树汁,指尖搓开竟带着血腥味。树坑里咕噜噜滚出个骷髅头,天灵盖上钉着三寸长的棺材钉。
张仙姑抓起把坟头土撒进树洞,里头突然传出女人哭嚎声,惊得乌鸦扑棱棱乱飞。她掐指一算脸色煞白:"今儿是七月十西,这老槐树吸了百年阴气,成了鬼门关的栓马桩!"
当夜子时,五个陶罐在槐树下摆成梅花阵。李三爷按张仙姑吩咐,把银镯套在纸扎的童男手上。阴风打着旋儿卷过来,纸人突然"咯咯"笑出声,眼眶里淌下两行黑血。供桌上的糯米瞬间变黑发臭,贴着黄符的陶罐剧烈晃动,盖头的红布渗出血水。
"时辰到了!"张仙姑甩出三枚乾隆通宝,铜钱竖着插进土里。老槐树树皮啪啪炸裂,树身浮现出张扭曲的人脸。李三爷抄起泡过黑狗血的麻绳往树身上捆,麻绳刚挨着树皮就腾起青烟,人脸张开嘴喷出团黑雾。
黑雾里渐渐凝出个穿寿衣的老太太,脖子上勒着三股麻绳,舌头垂到胸口。她左手攥着串铜钱,右手五指生出半尺长的黑指甲,朝着李三爷心窝掏过来。
"快烧契约!"张仙姑把写满生辰八字的黄纸扔进火盆。火苗窜起三尺高,映出密密麻麻的冤魂面孔——全是当年被永昌银楼坑害的苦主。老太太发出厉啸,树根下七具白骨破土而出,围着她跳起了诡异的傩舞。
李三爷突然浑身抽搐,眼白翻上来变成全黑色,嗓子发出男人的声音:"欠银楼的钱,该还了..."这分明是当年吊死鬼掌柜在借尸还魂!张仙姑抄起供桌上的五谷杂粮劈头盖脸砸过去,李三爷后颈赫然显出青紫色的勒痕。
“咔嚓”一声,张仙姑咬破舌尖,混着黑狗血的唾沫星子喷在李三爷脸上。那血点子落在他眼皮上,滋啦啦烫出两溜水泡。李三爷喉咙里咕噜一声,张嘴呕出团黑乎乎的头发丝,里头裹着半截生锈的棺材钉。
“把秤砣压他脚心!”张仙姑甩出杆包浆油亮的铜秤。二狗子哆嗦着掀开李三爷的破棉鞋,秤砣刚挨着脚底板,屋里突然阴风大作。秤杆子上的金星子一颗接一颗爆开,秤盘里凭空多出三粒带血的糯米——这正是当年银楼掌柜往赈灾粮里掺的砂石数!
老槐树外头传来唢呐声,调子悲得扎心窝子。纸糊的童男童女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院墙,惨白的腮帮子上涂着两团猩红。领头的纸马突然扬起前蹄,眼珠子骨碌碌转过来,马尾上拴着串铜钱叮当响,正是老太太当初要的五吊钱数。
张仙姑抄起灶王爷画像往李三爷脑门拍,“啪”地粘住个挣扎的黑影。她摸出把豁口的杀猪刀,刀背贴着李三爷的脊梁骨往下刮,刮得那层人皮底下首冒绿烟。“天地银行,见票兑银——”她突然扯嗓子喊起冥票切口,树坑里七具白骨哗啦啦散架,拼成个歪歪扭扭的“债”字。
供桌上的尸油蜡烛“噗”地爆出朵绿火花,火苗里浮出个穿长衫的男人,脑壳耷拉在胸前,脖子上缠着三圈麻绳。这吊死鬼伸手要抓银镯,李三爷怀里的《阴债簿》突然自动翻页,泛黄的纸页上渗出褐色的血渍,慢慢显出当年账本——永昌银楼竟把赈灾银两铸成五十斤重的阴元宝,全埋在老槐树根底下!
“轰隆”一声炸雷劈在树冠上,焦黑的树洞里哗啦啦流出银元宝。可那元宝刚沾地就化成腥臭的黑水,里头泡着密密麻麻的蛆虫。老太太的鬼影突然凄厉惨叫,浑身冒起青烟——原来这些银两早被冤魂的怨气腌成了阴毒!
张仙姑趁机把桃木剑插进树身裂缝,剑柄上拴的红线连着李三爷手腕。老槐树剧烈摇晃,树皮簌簌脱落,露出里头裹着的七具干尸!最前头那具女尸手腕上,赫然套着另一只绞丝银镯。
“夫妻对镯凑齐了!”张仙姑抓起两把坟头土塞进银楼掌柜的鬼影嘴里,“当年你们夫妻一个吞银子一个放印子钱,现在该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了!”
李三爷突然蹦起来,眼珠子瞪得血红,抓起铁锨就往树根下挖。挖到三尺深时,锨头撞上个青石匣子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五吊铜钱——每枚钱眼都穿着根人指骨!
阴风打着旋儿卷起铜钱,纸马纸人哗啦啦碎成片。老太太的鬼影抓起铜钱往嘴里塞,嚼得嘎嘣响,碎铜渣子混着黑血从嘴角往下淌。银楼掌柜的鬼影却突然扑向老妻,两团黑影扭成个旋风,裹着百年恩怨滚进树洞深处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老槐树“咔嚓”裂成两半,树心流出腥臭的黑血,整整淌了三天三夜。后来有人在那树坑里挖出块石碑,上头刻着“贪心不足蛇吞象,阴债难偿鬼索命”——字迹深深凹陷,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。
李三爷大病一场,再不敢碰来路不明的银钱。只是每到阴雨天,他手腕上总会浮现圈青紫的勒痕,摸着冰凉刺骨。村里老人说,这是阴阳债主留下的记号,下辈子投胎前还得清这笔账……
七月十五中元夜,全村老少举着火把围住老槐树。张仙姑把李三爷的破棉袄撕成布条,蘸着公鸡血往树上缠。那血布条一挨着树皮,就跟烙铁似的滋啦作响,树洞里顿时传出男男女女的哭嚎声。
"三爷,接住了!"二狗子扔过来块焦黑的雷击木。李三爷咬破中指往木头上画符,血珠子刚渗进木头缝,天上乌云就跟泼了墨似的压下来。老槐树枝杈疯长,把半个村子罩在树荫里,树叶子刮在人脸上火辣辣地疼。
张仙姑把铜钱剑往地上一插,剑穗上拴的铃铛响得人牙酸。她掏出个陶土罐子,里头装着全村人凑的指甲头发:"阳债阳还,阴债阴偿!"罐子摔碎的瞬间,树根底下窜出七道黑烟,眨眼凝成永昌银楼那帮黑心肝的掌柜伙计。
李三爷抡起雷击木往树干上砸,每砸一下,树身就喷出股黑血。银楼掌柜的鬼影从树顶扑下来,脖子的麻绳套住李三爷就往树上吊。二狗子眼疾手快甩出串五帝钱,铜钱砸在鬼脸上烫出几个窟窿眼。
"还你的五吊钱!"李三爷扯开衣襟,胸口用朱砂画着张血符。他从怀里掏出穿满人骨头的铜钱串,劈头盖脸砸向老太太鬼魂。铜钱沾了活人血气,跟烙铁似的在鬼身上烫出青烟。树坑里突然伸出几十只白骨手,把两个老鬼往地底下拽。
张仙姑趁机把铜钱剑捅进树心裂缝,剑身"嗡"地泛起金光。她抓把香灰撒向半空,灰烬里浮现出当年被逼死的债户们。那些虚影一个接一个扑到老槐树上,啃得树皮簌簌首落。
天边炸开道紫电,雷火顺着铜钱剑窜进树根。老槐树从中间裂成两半,树心里咕噜噜滚出个檀木盒子。李三爷一铁锨劈开盒子,里头哗啦啦流出几百枚铜钱——每枚都刻着债户的名字,正是当年被私吞的赈灾款!
两个老鬼发出最后一声惨叫,被雷火烧成两滩腥臭的脓水。树根下的白骨哗啦啦散架,化成白灰随风飘散了。大雨倾盆而下,冲得满地黑血打着旋儿往地缝里钻。
第二天日头出来时,老槐树就剩个焦黑的树桩。村民们凑钱打了口铁棺材,把檀木盒子里的铜钱封进去,抬到乱葬岗埋了。张仙姑围着坟头撒了三圈香灰,插上七根倒头香:"这钱沾过阴阳两界的血,谁动谁遭殃。"
打那以后,李三爷左手总戴着只露指头的棉手套。有回二狗子喝多了扯掉手套,瞧见他小拇指少了半截,伤口齐刷刷像是被什么咬掉的。村里小媳妇们吓唬夜哭郎:"再闹!让槐树精把你手指头当铜钱串!"
倒是那树桩子成了精怪,逢雨夜就渗出血水。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路过,在上头盖了座三尺高的土地庙。说也奇怪,庙里供的不是土地公,而是反手拿算盘的阴差像。
如今您要是半夜路过李家庄,还能听见老槐树遗址底下有算盘珠子响。老辈人说,这是阴差在给百年烂账收尾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