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树底下摇着蒲扇的王老汉突然压低声音,吓得我们几个毛孩子缩成一团。知了在树杈上扯着嗓子叫,月光透过叶缝在地上照出张牙舞爪的影子。
"二十年前西头老张家那个老三,还记得不?就是腊月里被山风卷走左耳朵的那个。"王老汉的烟袋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,"这事儿得从七月半说起......"
张老三那天赶集回来天都擦黑了。走到乱葬岗子时,忽然闻见股肉香。定睛一瞧,草窝里摆着荷叶包,掀开竟是只油汪汪的烧鸡。这馋鬼也不想想荒郊野岭哪来的吃食,撕下鸡腿就啃。甭提多香了,皮脆肉嫩,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淌。
夜里他肚子胀得睡不着,忽听灶房传来剁肉声。举着油灯一照,案板上堆着红烧肘子、冰糖蹄髈、梅菜扣肉,灶台上还煨着老鸭汤。张老三哈喇子流到前襟,抄起筷子就吃。正嚼着块颤巍巍的肥肉,镜子里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——他嘴里塞的哪是肉,分明是泡烂的草纸,还沾着香灰!
"咔嚓"一声,房梁上垂下半截麻绳,吊着个没脑袋的身子。青紫色的手指攥着菜刀,刀刃上还粘着碎肉末。那腔子里冒出团黑气,竟凝成张七窍流血的脸:"吃够了吧?该还债了!"
张老三尿了裤子,连滚带爬往门外逃。后脖颈凉飕飕的,菜刀剁在门槛上火星西溅。眼瞅着要被追上,村头神婆家的铜铃突然响成一片。无头鬼发出声尖啸,化作滩腥臭的黑水。
后来神婆在乱葬岗挖出半截白骨,手腕上还套着生锈的铜铃铛。说是二十年前有个卖货郎路过,被土匪劫了钱财,临死前让人拿发霉的馒头塞了满嘴。"饿死鬼最见不得人糟践吃食,你们这些小崽子记住了,野地里的东西再香也不能碰!"
王老汉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。我们扭头一看,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活像个人举着菜刀要往下劈。不知谁带的头,一群孩子尖叫着往家跑,背后传来王老汉沙哑的笑声。
第二天晌午,我看见张老三蹲在井台边洗衣裳。他左耳根子有道月牙疤,洗衣服时总歪着脖子,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摸上来。
井台边的青砖缝里汪着水,日头把张老三的影子烙在地上。他搓衣裳的手突然顿住,皂角沫子顺着木盆边沿往下滴,在砖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。
"三叔,您耳朵根咋红得跟浸了猪血似的?"我攥着娘让送的艾草团子,话刚出口就后悔了。张老三脖颈子咔咔响着转过来,那只残缺的左耳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,耳洞里居然粘着半粒黄澄澄的小米。
老井深处突然"咕咚"一声,像是有人往水里砸了块石头。张老三手里的棒槌"当啷"掉进盆里,漂着的粗布衫子下缓缓渗开一团污渍——分明是昨夜才洗净的衣裳,此刻前襟竟又洇出油汪汪的印子。
村西头传来神婆沙哑的吆喝,她家屋檐底下那串铜铃铛发疯似的响。张老三突然掐住自己脖子,喉管里挤出"嗬嗬"的怪声。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腮帮子鼓起来,嘴角裂开道血口子,噗地吐出团黑乎乎的东西。
那东西在日头底下蠕动着,竟是半截泡发的霉馒头,表面还粘着几根灰白头发。井水就在这时翻起浪头,咕嘟嘟冒出拳头大的气泡,腥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。
"饿啊...饿啊..."
带着水汽的哀嚎从井底往上涌,青砖缝里的积水突然变成暗红色。张老三踉跄着往井口扑,残缺的左耳竟开始往下淌脓血,滴滴答答落进井里。我抄起晾衣裳的竹竿要拦他,却看见井沿石头上密密麻麻嵌着牙印,像是被什么东西啃了二十年。
神婆的桃木剑"啪"地拍在井沿上,井水霎时结出层冰碴。她抓把香灰撒进井里,水里突然浮起张泡胀的脸——正是二十年前那个卖货郎!他嘴角还沾着霉馒头渣,黑洞洞的眼窝里爬出肥白的蛆虫。
"当年土匪逼我咽下八十八个发黑馒头,"水鬼的指甲抠着井壁滋啦作响,"我在这井里等了二十年,就为找张老三这样的贪嘴替身..."
张老三突然怪笑起来,抄起洗衣棒槌就往嘴里塞。榆木棒子生生被他啃出个缺口,木屑混着血沫子顺着下巴淌。神婆抄起铜铃往他天灵盖上一按,井里登时炸起丈把高的水柱,里头裹着无数霉馒头碎块。
等水雾散了,井台上就剩半只豁口的棒槌。张老三常穿的靛蓝布衫泡在污水里,领口处整整齐齐缝着圈小米粒,活像给饿死鬼备的供品。
打那天起,村里再没人敢往老井打水。倒是常有赶夜路的人说,听见井底传出"嘎吱嘎吱"的啃木头声,伴着股挥之不去的馒头发酵的酸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