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叮铃——"裁缝铺门前的铜铃半夜突然响了。
我摸着黑从里屋出来,油灯映得满墙绣样都在晃。柜台前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,怀里抱着个红布包,半边脸藏在阴影里。
"给新娘子绣盖头?"我掀开红布,里头是顶老式凤冠,金丝都泛黑了,"这得重新打模子..."
话没说完,老头突然抓住我手腕。那手冰得吓人,指节硌得人生疼。"不用改样式。"他嗓子眼儿里像卡着口浓痰,"在原来的红盖头上,绣朵金线牡丹。"
我这才注意到凤冠下压着块红绸。拎起来对着灯一照,绸面上暗褐色的污渍顺着牡丹纹路洇开,凑近了有股子铁锈味儿。
后半夜起了雾,绣房里冷得出奇。我穿了三层夹袄,哈气还是凝成白霜挂在绣架上。金线刚穿进针眼,铜镜里突然闪过道红影。转头看时,墙角晾着的绸缎纹丝不动,可绣架上的红盖头分明往左挪了半寸。
"喀嗒。"绣花针戳进绸面的瞬间,我听见头顶房梁传来指甲抓挠声。抬头时一滴冰凉的水珠正落在鼻尖,带着腥甜味儿。
铜镜里慢慢浮出个人影。大红嫁衣水淋淋地往下淌,盖头边缘露出半截青紫色的下巴,嘴唇像泡发的馒头往外翻着。她抬手的瞬间,我看见指甲缝里嵌着河底的淤泥。
针尖上的血珠在红绸上滚了滚,竟被吸得干干净净。我后背抵着冰凉的绣架,眼看着铜镜里的嫁衣女子把泡胀的手按在镜面上,五根手指"咯吱咯吱"地弯曲成鸡爪状。
房梁上突然垂下几缕湿发,发梢滴着黑水。我想跑,可两条腿像被钉死在杌凳上。镜中人的盖头被阴风吹起一角——那下面根本没有脸,只有团蠕动的黑雾,雾里嵌着两片泡烂的嘴唇。
"喀嚓!"绣房的门闩自己插上了。
红盖头在绣架上无风自动,原本褪色的牡丹纹路突然渗出新鲜血珠。我这才看清那些所谓"污渍",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手印,最小的不过婴儿巴掌大。金线穿过绸面时发出"嗤啦"声,像在撕扯皮肉。
更鼓敲过三响时,镜面爬满蛛网状裂痕。嫁衣女子半个身子己经探出镜框,盖头下滴落的黑水在地面汇成西个字:吉时将至。
我疯了一样扯过红盖头想扔出去,可那些金线牡丹突然活了。花蕊里钻出无数惨白小手,死死扒住我的虎口。剧痛中我看见三十年前的画面:唢呐声里,新娘盖头突然被阴风掀起,露出张七窍流血的脸。送亲队伍瞬间变成纸扎人,轿夫脖颈断口处噗噗往外冒竹篾。
"当年冥婚的物件,怎么还在世上流转?"门口传来打更陈老拐的烟嗓。他手里的灯笼照出满地黑手印,那些手印正顺着桌腿往我身上爬。
老拐的铜锣"咣"地砸在门槛上,"你接的根本不是活人的绣活!"他扯开凤冠里衬,夹层掉出三枚生锈的合婚钉,钉头上还沾着碎骨渣,"这是要借活人气儿续阴亲呐!"
绣架突然剧烈摇晃,红盖头腾空罩向我头顶。在坠入黑暗前最后一瞬,我摸到怀里那包镇邪的朱砂线,猛地刺向盖头上新娘的眉心位置。
凄厉的尖啸震碎了所有窗纸。盖头落在地上变成滩腥臭的黑水,水里浮着个描金胭脂盒,盒盖内壁用血写着我的生辰八字。
老拐盯着院角那棵突然枯死的老槐树,喉咙里咕噜作响:"怨气入土,七天之内必生血牡丹。"他烟袋锅指向我渗出黑血的指尖,"等那花从你指头上长出来,可就得换你坐花轿了..."
五更天的梆子声像掐着脖子叫唤,我攥着发黑的指尖跌进义庄时,棺椁上的七星灯正噗噗乱跳。老拐蹲在停尸台前,烟袋锅的火星子映着台面上那滩黑水——水里浮着的胭脂盒正在"咕嘟咕嘟"往外冒血泡。
"子时三刻,阴兵借道。"老拐突然把烟杆插进我伤口,钻心的疼里混着皮肉烧焦的糊味,"这牡丹根须都扎进血脉了,要想活命..."
话没说完,义庄所有棺材盖同时掀开条缝。几十只青灰色的手扒着棺沿,那些手上都开着金灿灿的牡丹花。我这才看清每朵花芯里都裹着枚合婚钉,钉头上还粘着干涸的血痂。
老拐从褡裢里掏出把缠着红绳的剪刀,刀刃上密密麻麻刻着往生咒。"去乱葬岗刨那顶花轿,轿帘底下压着新娘的鸳鸯扣。"他往我怀里塞了把坟头土,"要是听见背后有人替你打伞,千万别..."
凄厉的猫叫打断了话音。义庄门缝里渗进红雾,雾里影影绰绰立着顶纸轿子,轿帘上绣的牡丹正往外渗血。我低头看时,怀里的坟头土己经变成把沾着脑浆的合婚钉。
乱葬岗的老槐树上挂满人形布囊,夜风一吹就露出里头森森白骨。我跪在塌了半边的坟坑前刨土,指甲缝里钻出的牡丹根须却越缠越紧。当啷一声,铁锹碰上个硬物——是半截描金轿杠,断裂处还卡着片带血的头皮。
"姐姐好巧。"背后传来孩童笑声,我转头看见个扎冲天辫的女娃娃,她手里的拨浪鼓蒙的竟是张人皮。女娃娃歪头咧嘴笑时,嘴角首接裂到耳根:"新娘子让我送胭脂来啦。"
她递来的描金盒子里盛着两颗眼球,瞳孔里映着我穿嫁衣的模样。西周突然响起锁呐声,可调子分明是送殡的哀乐。我拼命往轿杠上抹朱砂,却摸到杠身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,最后一个竟是我的生辰八字。
坟堆里伸出无数双开满牡丹的手,硬把我往轿子里拽。挣扎间轿帘翻卷,露出端坐其中的新娘——盖头下赫然是我七窍流血的脸!她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正系在我伤口处,牡丹根须顺着红绳疯狂往我皮肉里钻。
千钧一发之际,老拐的铜锣在坟头炸响。他身后跟着列摇摇晃晃的纸人,每个纸人胸口都钉着沾血的合婚钉。"以毒攻毒!"老拐抛来那把咒文剪刀,"剪了你和她的因果线!"
剪刀合拢的瞬间,天地间响起瓷器碎裂声。新娘的嫁衣寸寸崩裂,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腐尸。那些牡丹花蕊里突然伸出婴儿手臂,抓住腐尸就往花芯里拖。我瘫在坟堆里,眼睁睁看着新娘被扯成一地碎肉,每块腐肉上都开着金线牡丹。
晨光乍现时,乱葬岗开满血牡丹。老拐用烟袋锅戳了戳最近那朵花,花芯里"啪嗒"掉出枚鸳鸯扣。他脸色突然变得煞白:"扣子成单不成双,这坟里葬的根本不是新娘..."
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——怀里那半截轿杠突然发烫,杠身浮现出暗红纹路,渐渐拼成个"囍"字。老拐的铜锣"当啷"落地,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影子:晨光里本该是黑影的地方,分明立着个戴凤冠的轮廓。
回城路上经过裁缝铺,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门。积灰的铜镜里,我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穿嫁衣的虚影。绣架上那滩黑水不知何时又凝成红盖头,只是这次绣的牡丹变成了并蒂莲,两朵花芯里各嵌着半张人脸。
打更声从长街尽头传来时,我发现铜镜右下角多出个血手印。那手印比我的手掌小一圈,指尖残留着金线碎屑——和三十年前冥婚案卷宗里,那个被活钉进棺材的陪嫁丫鬟手印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