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建军啊,天黑走路可别乱瞅路边的东西。"我扛着编织袋刚进村口,三叔公蹲在磨盘上抽旱烟,火星子在暮色里一明一灭。
这话我打小听到大。杨家屯有条不成文的规矩——走夜路甭管看见金镯子还是银元宝,都得当没瞅见。这些年我在城里工地搬砖,早把这些老话当耳旁风。
月亮爬过老槐树梢时,我抄近道从乱葬岗穿过去。凉风卷着纸钱往裤腿里钻,忽然瞧见树根底下有团红艳艳的东西。凑近了看,是双绣着金线的红缎鞋,鞋头缀着两颗浑圆的珍珠,月光底下泛着莹白的光。
"哪个缺德玩意儿把嫁妆扔这儿了。"我啐了口唾沫,手指刚碰到鞋帮,后脖颈猛地窜起一股阴风。西下静得出奇,连蛤蟆叫都停了。我缩回手一琢磨,这荒郊野岭的,明儿拿去镇上当铺少说能换两包烟钱。
鞋底沾着湿泥,沉甸甸像坠着秤砣。我越走越觉得背上发毛,总觉着有团白影在眼角晃。到家插上门栓,我把鞋往炕头一撂,油灯"噗"地灭了。
半夜尿急,睁眼就瞧见窗纸外头飘着个人影。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,乌黑的长发垂到脚踝。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,那影子忽然"咯咯"笑出声,跟指甲刮锅底似的刺耳。
"还我鞋......"声音贴着耳朵根钻进来,冰凉的手指头突然搭在我肩膀上。我一骨碌滚下炕,抄起门后的铁锹就抡,却扑了个空。再抬头,那双红绣鞋整整齐齐摆在炕沿上,鞋窠里蜷着一绺黑头发。
天刚麻麻亮,我趿拉着鞋就往村西头跑。神婆林三姑正在院里晒艾草,见我闯进来,眼皮都没抬:"鞋底是不是沾着青苔混朱砂的坟头土?"
我哆嗦着点头。三姑抄起桃木剑往我后心一拍,我"哇"地吐出一滩黑水,里头裹着半截蛆虫。她抓起把糯米往我身上撒:"作死哟,那是七娘要鞋呢!"
原来三十年前,镇上李财主家的傻儿子娶亲。新娘子半道让土匪劫了,当夜自个儿跑回来,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。李家嫌晦气,连人带嫁妆草草埋在乱葬岗。打那以后,总有人瞧见穿喜服的女人在树底下转悠。
"今儿是她的回魂夜。"三姑往我眉心抹了把香灰,"要想活命,得把鞋原样送回去。"
月上中天时,我俩摸到老槐树下。三姑用红绳在西周撒了圈糯米,让我把鞋端正摆好。阴风打着旋儿卷过来,树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。我后脊梁突然一沉,像是有人趴了上来。
"低头!"三姑厉喝一声,黄符擦着我头皮飞过去。身后传来声凄厉的尖叫,压着我的那股寒气"嗖"地散了。借着月光,我看见红绣鞋上渗出暗红的血渍,渐渐聚成个"冤"字。
第二天村里组织迁坟,撬开棺材那刻所有人都倒吸凉气。新娘子的喜服下摆皱巴巴团成一团,左脚穿着红绣鞋,右脚光着,脚趾骨全碎了。更瘆人的是棺材板内侧全是抓痕,陪葬的龙凤烛淌了满地的红泪。
后来三姑跟我说,当年新娘子压根不是上吊,是被活埋的。那双红绣鞋沾了人血,成了困住冤魂的锁。如今物归原主,老槐树下再也没人见过那抹红影。
只是打那以后,杨家屯多了条新规矩——捡了东西要还,阳间的阴间的都一样。
午夜送鞋时,林三姑突然按住我的肩膀:"鞋尖要朝东南,那是她夫家的方向。"她抖开一匹白麻布铺在地上,红绣鞋刚放稳,布面立刻洇出个人形水印。
老槐树的影子突然扭动起来,树皮裂开道口子,汩汩往外冒黑血。我裤脚不知何时缠满了头发,越扯越多,冰凉的发丝顺着脚踝往上爬。三姑抓起铜钱剑往地上一插,厉喝:"七娘!我们送你回家!"
泥土里猛地伸出只白骨手,死死攥住我的脚脖子。月光突然变成惨绿色,新娘盖头从树梢飘下来,不偏不倚罩在我头上。透过红纱,我看见个女人歪着头站在三步开外,脖子折成诡异的角度,喜服前襟大片发黑的血渍。
"当年他们用秤砣坠着我的脚......"女鬼的声音混着水声,每说一个字,嘴里就涌出黑水,"说我被糟蹋了不干净......"她突然暴起,指甲暴涨三寸首戳我眼珠!
千钧一发之际,三姑把整袋糯米泼过来。女鬼沾了糯米的部位"滋滋"冒烟,发出烧焦头发的味道。我趁机扯下盖头,发现上面用金线绣着"李门王氏",正是当年惨死的新娘。
"你男人早遭报应了!"三姑抖开张泛黄的旧报纸,李家大宅失火的新闻标题赫然在目。女鬼怔怔地看着烧成焦炭的全家福照片,血泪"啪嗒啪嗒"砸在绣鞋上。
三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抖开是半块发霉的龙凤喜饼。女鬼突然僵住,溃烂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饼上褪色的红戳。
"你娘临终前攥着的。"三姑把饼放在绣鞋旁,"她说对不住闺女,不该贪李家二十块现大洋。"
女鬼周身黑气剧烈翻涌,老槐树根"咔嚓"裂开道缝。我举着铁锹往下挖,锹头突然撞上硬物——是半截腐朽的棺材板,密密麻麻钉着七根棺材钉。
"造孽啊!"闻声赶来的老村长瘫坐在地,"当年李家人说新娘子是暴病身亡,这七煞钉分明是防尸变的......"
三姑抄起铜钱剑劈向棺材,火星西溅中,钉子上浮出暗红的符咒。女鬼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,十指深深抠进树皮:"他们灌我喝符水......说我怀着鬼胎......"
最后一根钉子撬开时,腐臭的黑水喷出三丈高。月光照进棺材,所有村民都红了眼眶——新娘子的右手还保持着捶打的姿势,指节白骨支棱在外,嫁衣下摆裹着个巴掌大的死胎。
"七娘你看!"三姑突然指向东南方。李家祖坟方向腾起冲天火光,三十年前经办冥婚的李家叔侄,正在自家院里满地打滚,嘴里不断呕出混着头发的黑血。
女鬼身上的喜服突然片片碎裂,露出底下崭新的蓝布衫。她对着三姑盈盈下拜,转身时我瞥见她手腕上系着截红头绳——正是昨夜三姑悄悄绑在槐树上的。
晨雾漫起来时,棺材里的尸首化作飞灰。那双红绣鞋"咔嗒"合拢,鞋帮上金线突然活过来似的,自己绣出朵并蒂莲。三姑把鞋供在村头土地庙,香炉底下压着李家的卖身契。
第二年开春,老槐树枯死的半边突然抽新芽。我进城打工前特地去上香,发现供桌上有双小鞋——粗布面千层底,针脚歪歪扭扭,像是头回做女红的人缝的。
如今杨家屯的媳妇们走夜路,总爱在鬓边别朵槐花。外乡人问起,她们就指指土地庙前的石碑,上面刻着七娘教的那句:
阴债阳还 自有天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