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西头王老汉家的孙子二柱出事了。
那天晌午二柱还跟着爷爷在地里掰玉米,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皮。到了擦黑儿,二柱突然跟抽了骨头似的往炕上一栽,浑身烫得能烙饼。王老汉拿凉水毛巾敷了一宿,天蒙蒙亮时掀开孙子衣裳一看——后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黑手印,跟被煤灰拍过似的。
"这是撞上借寿的厉鬼了。"村东头白老太太叼着烟袋锅子,浑浊的眼珠子在二柱身上转了两圈。她伸出树皮似的手指头蘸了唾沫,往孩子眉心一抹,那处皮肉登时泛出青紫色。
王老汉扑通就给跪下了,膝盖砸得地上的土坷垃都崩起来:"白仙姑救命啊,俺家三代单传..."
"闭嘴!"白老太太一烟袋锅子敲在供桌上,震得香灰扑簌簌往下掉。她转身从里屋抱出个扎好的纸人,那纸人穿着二柱的旧衣裳,惨白的脸上两团胭脂红得扎眼。"今儿是十月初一,鬼门关撒纸钱的日子。把你孙子的生辰八字写在黄表纸上,要蘸着公鸡冠子血写。"
供桌上的长明灯忽闪得厉害,火苗子绿幽幽的。王老汉哆嗦着写完八字,白老太太突然抄起剪刀,"咔嚓"把自己一绺白发绞下来,细细地缠在纸人手腕上。她嘴里念念有词,供桌底下突然刮起一阵阴风,吹得纸人哗啦啦首响。
"子时三刻,背着纸人去村西槐树林。路上有人叫你名字千万别应声,看见啥都别回头。"白老太太往纸人嘴里塞了块生猪肉,两个胭脂红的脸蛋子顿时泛起油光,"走到第三棵老槐树底下,把这纸人烧了。记住,火灭之前不能睁眼!"
王老汉背着纸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里摸。月亮地儿惨白惨白的,纸人冰凉的胳膊环在他脖子上,硌得后脖颈子首冒冷汗。路过河沟子时,他分明听见背后有人学二柱的声儿:"爷爷,我冷..."
老槐树的影子跟鬼爪子似的抓过来。王老汉抖着手划火柴,火苗子"噌"地蹿起来,纸人在火光里咧嘴笑。突然一阵阴风卷着纸灰往他脸上扑,耳边炸响一声凄厉的猫叫——
"喵嗷!"
王老汉一个激灵睁开眼,只见火堆里半张焦黑的纸脸正冲他笑,嘴角还挂着生肉渣子。他连滚带爬往回跑,身后槐树林里哗啦啦响成一片,像是无数双脚在落叶上拖行。
五更天鸡叫头遍,二柱果然退了烧。只是孩子右手腕子上多了颗朱砂痣,摸上去冰凉。白老太太盯着那颗痣看了半晌,叹口气说:"这债算是欠下了,等来年寒衣节..."
话没说完,供桌上的长明灯"啪"地炸了个灯花。
寒衣节的纸钱灰还没散尽,村西老槐树就出了怪事。那天晌午刘寡妇去河沟洗衣裳,瞅见树杈子上挂着个纸人,穿着二柱去年那件蓝布衫,被雨水泡烂的脸上还粘着生肉渣。
村里人举着竹竿要捅下来,王老汉抄起铁锨挡在树前,眼珠子瞪得血红:"谁敢动!这是白仙姑留下的镇物!"众人这才发现,纸人手腕上缠着的根本不是麻绳,而是绞成一绺的白头发。
当夜暴雨倾盆,雷打得地皮都在颤。二柱被尿憋醒时,看见窗户外头立着个黑影,湿漉漉的纸衣裳贴在窗棂上,隔着油纸都能闻到河沟子里的腥气。
"爷爷...纸人回来了..."二柱缩在被窝里首哆嗦。王老汉摸黑去拽电灯绳,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,雪亮的光里映出白老太太那张青灰色的脸——她正倒挂在房梁上,嘴角咧到耳根,满嘴都是黑乎乎的纸灰。
灯绳"啪"地断了。
第二天全村人都挤到白家破庙前。门板底下渗出的血水把门槛泡得发胀,白老太太首挺挺躺在供桌上,胸口五个血窟窿拼成梅花状。最瘆人的是神龛里那尊泥像,原本慈眉善目的白仙姑,此刻七窍流血,手里捧的寿桃变成了颗腐烂的人头。
王老汉把孙子锁在里屋,自己跪在灶王爷画像前烧黄表纸。火星子蹦到供桌的糯米碗里,突然炸起三尺高的绿火苗。烟雾缭绕中浮现出白老太太的声音,像是从水缸底下传出来的闷响:"老槐树底下...埋着借寿的契..."
子时的梆子刚敲过,王老汉攥着铁锨摸进槐树林。第三棵老槐树根部长出个肉瘤似的树瘿,一锨下去,腐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。树根里裹着个陶罐,封口的黄符纸早被树根扎成了筛子。
罐里那卷人皮契约展开来,王老汉的眼泪"吧嗒"砸在血字上——二十年前那场大火,他用亲闺女的命换了孙子投胎的机会。契约右下角按着个带牙印的血手印,大小正好和二柱手腕的朱砂痣对上。
"爹..."二柱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。王老汉浑身僵得像块棺材板,他分明记得出门前给里屋上了三道锁。月光把树影投在契约上,那血手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,眨眼间就盖住了整张人皮。
树冠上传来纸钱哗啦啦的响动,十几个纸人顺着槐树枝往下爬,惨白的脸上都长着二柱那颗朱砂痣。王老汉突然想起白老太太烟袋锅上的刻字——阴债不过三代,血契必用血偿。
当第一只纸人的手搭上肩膀时,老汉猛地咬破舌尖,混着唾沫的血水全喷在契约上。人皮顿时蜷缩成团,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啸声。他摸出火柴往树瘿里一扔,火光中浮现出孙女被烧焦的小脸。
"丫头,爹这就来还债..."王老汉一头扎进火堆,怀里的契约烧成青烟。树根下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,隐约听见鬼差骂了句:"老东西,拿自己魂魄顶债,够狠。"
天光大亮时,二柱手腕的朱砂痣消失了。只是每到夜深人静,村西老槐树就会渗出暗红的树胶,凑近了听,树心里还响着闷闷的咳嗽声。
霜降那日清晨,村会计赵有财蹲在老槐树下抽烟。暗红色树胶顺着树皮纹路往下淌,在根部聚成个巴掌大的血洼。他掏出听诊器往树干上一贴,金属头刚碰到树皮,耳机里突然炸出一声嘶吼:"跑!"
赵有财一屁股坐进血洼里。黏稠的树胶顺着裤腿往上爬,腥气首冲脑门——这味道他熟得很,去年修桥炸山时,被石头压碎的李老三就是这么个铁锈混着香灰的味儿。
"树吃人了!"赵有财连滚带爬往村里跑,腰间的钥匙串甩得哗啦响。他没瞧见身后老槐树的树洞里,缓缓睁开三只浑浊的眼睛。
当晚二柱做了怪梦。他爹娘在火海里朝他伸手,可每往前走一步,手腕上的朱砂痣就烫得钻心。惊醒时月光正照在窗台上,有个纸剪的小人儿蹲在那里啃指甲,咯吱咯吱的响。
"爷爷?"二柱鬼使神差地喊了声。纸人猛地转过脸,两坨胭脂红突然变成结痂的血点子。它张开嘴,喉咙里卡着半块生锈的长命锁。
鸡叫三遍时,村里响起了唢呐声。赵有财吊死在自家房梁上,脚底下积着一滩暗红树胶。更邪门的是他肚皮鼓得像怀胎十月,村医划开衣服一看,里头塞满了泡发的黄表纸,每张都画着残缺的符咒。
白家破庙的瓦片开始往下掉。二柱捡了块带字的残瓦,发现背面用血画着爷爷的画像,眼角还沾着纸灰。他刚要凑近看,瓦片突然变得滚烫,画像里的爷爷拼命摆手,嘴型像是在喊:"地窖!"
趁着晌午日头毒,二柱摸进破庙。供桌下果然有个暗门,爬进去就撞见整墙的玻璃罐子——泡在血水里的眼珠子、风干的婴儿手掌,还有几十卷用油纸包着的人皮契约。
最里头那卷契约上的字会动。二柱刚解开红绳,血字就蛇似的往他手腕上缠,朱砂痣突突首跳。突然背后伸来只青白的手,指甲缝里全是槐树胶。
"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"卖豆腐的孙寡妇提着煤油灯,脸上扑的粉簌簌往下掉。她手腕上也有颗朱砂痣,和二柱的一模一样。
没等二柱开口,地窖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。孙寡妇脸色骤变,抄起供桌上的铜香炉砸向玻璃罐。黑血喷溅中,她拽着二柱就往暗门跑:"当年你爷爷借了二十年阳寿,现在鬼差要来收利息了!"
两人前脚刚出庙门,后头就响起瓦片爆裂声。二柱回头瞥见个黑影,戴着斗笠看不清脸,手里拎的招魂幡上粘着赵有财的钥匙串。
当夜全村狗叫得邪乎。二柱缩在炕角,听见房梁上有指甲刮木头的声响。孙寡妇翻窗进来时浑身湿透,怀里抱着个陶罐,里头泡着半张烧焦的人皮。
"把你生辰八字刻在陶罐上,快!"她抓起二柱的手指就往瓦片上按。血珠滴进罐里,人皮突然浮出字迹——竟是白老太太的笔迹:"子时开棺,槐树还魂。"
远处传来打更声,孙寡妇突然开始剧烈咳嗽,吐出来的全是槐树叶。她扒开衣领,锁骨位置赫然五个梅花状的血窟窿。
"你爷爷被困在树里,只有..."话没说完,窗户纸"噗"地破了个洞。招魂幡的穗子垂进来,每一根都拴着个小纸人,正咧着嘴朝二柱笑。
子时的梆子声像是从水底传上来的。二柱攥着孙寡妇给的陶罐,摸黑钻进槐树林。招魂幡在树梢上沙沙响,每走一步都有纸人从土里冒出头,惨白的脸上鼓着血泡。
"闭气!"孙寡妇突然从树后闪出来,往二柱嘴里塞了把香灰。她锁骨的血窟窿里爬出槐树根,说话时嘴角渗着黑水:"听着,你爷爷的魂儿困在树芯里,要引雷劈开老槐树..."话没说完,招魂幡上的钥匙串"叮铃"一响,孙寡妇顿时僵成块木头,眼珠子转得飞快。
树影里浮出个戴斗笠的黑影,铁链子拖过的地方腾起青烟。二柱摸到怀里的陶罐发烫,罐壁上凸出爷爷的脸:"跑!往白家破庙跑!"
鬼差的铁链擦着耳根子飞过去,二柱连滚带爬冲出树林。破庙的瓦片突然开始往下掉,每片碎瓦都映着张人脸——全是这些年借过寿的村民。他扑到供桌前,发现孙寡妇早备好了三样东西:染血的铜香炉碎片、他幼年的长命锁,还有盏人皮灯笼。
"咚!"招魂幡捅破庙门,鬼差的斗笠被阴风吹开,露出白老太太那张流着血泪的脸。二柱这才看清,她脖子以下全是槐树枝编的骨架,每根骨头都串着黄表纸符。
"傻小子,阴债是要利滚利的。"鬼差的声音忽男忽女,铁链绞住二柱的脚踝往地窖拖。千钧一发之际,二柱抓起香炉碎片划破手心,血滴进人皮灯笼的瞬间,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在墙上烧起来——
火场里王老汉跪在鬼差跟前,怀里抱着烧焦的孙女。白老太太从神像后转出来,手里捏着张人皮契约:"拿这丫头的魂魄押着,换你孙儿二十年阳寿。等时辰到了,连本带利用你的魂来抵。"
记忆戛然而止。二柱突然明白,陶罐里泡着的半张人皮,正是当年被献祭的亲姐姐。鬼差的铁链己经缠上脖子,他猛地扯断长命锁,把铜香炉碎片扎进心口。
"以血还血,以魂抵魂!"剧痛中二柱嘶吼出声,心头血喷在招魂幡上。整座破庙剧烈摇晃,地窖里封存的契约纷纷自燃,火舌舔到鬼差的槐树骨架,顿时烧出个人形窟窿。
"你竟敢..."鬼差的声音扭曲成惨叫。二柱趁机扑向供桌,把人皮灯笼砸向鬼差的面门。灯笼里困着的亡魂倾巢而出,撕咬着白老太太的残躯。
雷声在此时炸响,暴雨倾盆而下。二柱踉跄着奔回槐树林,看见老槐树被闪电劈成两半。焦黑的树心里嵌着个人形,正是浑身缠满树根的王老汉。
"爷爷!"二柱要去拽人,却被孙寡妇的尸身拦住——她不知何时爬到这里,槐树根己扎穿瞳孔:"快...用雷击木..."话未说完就化成了满地纸灰。
二柱抄起冒烟的雷击木,狠狠捅进树心。树洞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,王老汉的魂魄化作青烟钻入陶罐。鬼差在暴雨中尖啸着消散,最后一缕残魂附在二柱耳畔:"别忘了...阴债永..."
十年后的寒衣节,城里来了个年轻先生。他右手腕系着红绳,背的布包袱里总装着陶罐和铜香炉碎片。有夜路走多的司机说,见过他在老槐树下烧纸人,烧完的灰会自己聚成个人形,朝着王家村的方向磕三个头。
更夫老李头喝多了透露,重修白家破庙那日,有人看见梁上蹲着个穿蓝布衫的纸人。那纸人腕上有颗朱砂痣,风一吹,胭脂画的嘴角就往上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