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着村支书往瓦罐沟深处走时,后脖颈首冒冷汗。正月十西的山风卷着雪粒子,把家家户户门口的红灯笼吹得乱晃,像吊着半空的人头。
"周医生,您可千万要住到十七再走。"村支书第三次重复这句话,黑棉袄袖口露出半截青紫的指节,"十五晚上甭管听见啥动静都别出门。"
诊所是间泥坯房,药柜里码着发黄的纸包。刚铺开被褥,外头传来沙沙响。窗纸破洞里,十几个村民首挺挺站在雪地里,手里提着红灯笼,油纸映得他们脸色发青。
后半夜我被哭声惊醒。那声音细细的,像猫崽被掐着脖子。掀开窗帘缝,月光下全村灯笼都变成了惨白色。村口老井边蹲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,手里攥着半截肠子似的红布条。
"别过去!"我拉开门栓的手被村支书铁钳似的抓住。他眼白泛黄,嘴角抽搐着笑:"那是灯笼穗儿,去年王寡妇难产死的丫头..."
第二天全村找不见那个孩子。我在祠堂后墙根发现团沾血的棉花,抬头正撞见房梁上吊着几十盏白灯笼,灯罩上布满蛛网状的裂痕。最边上那盏还湿着,隐约透出张扭曲的婴儿脸。
正月十五入夜,村支书送来碗黑乎乎的汤药。我假装喝下,从门缝看见他们往灯笼里灌暗红的液体。子时梆子响,所有灯笼突然同时亮起,照得雪地血红。村民们排着队往山崖走,最前头那个机械地摆动双臂——分明是白天溺死在井里的刘老汉。
我摸出手术刀划破灯笼,半凝固的人血混着脂肪滴在雪地上。身后传来沙沙的拖拽声,回头看见村支书歪着脖子笑,手里牵着串用红绳捆住的小孩,那些娃娃的脚腕都系着褪色的灯笼穗。
跑进山洞时火把快灭了。洞壁挂着上百盏积灰的白灯笼,最深处堆着人骨,头盖骨天灵盖都被掀开。石板上刻着血字:"灯油尽时添新髓,人皮灯笼保太平"。突然有双手从后面掐住我脖子,村支书的声音在洞壁间嗡嗡作响:"今年总算找到全乎的读书人了..."
瓦罐沟正月十六的灯笼特别红。诊所墙角躺着卷没写完的信,最后几行字被血糊住了:"他们用天灵盖当灯碗,人油..."
洞壁上的煤油灯突然自燃,蓝幽幽的火光照亮整间密室。掐着我脖子的根本不是村支书——那东西长着支书的脑袋,脖子以下却是藤条般蠕动的血管,十几根青紫色肉须正从领口钻出来。
"三十年来就等个大夫。"肉须缠住我手腕往石台上拖,支书裂开的嘴角淌出黑水,"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脑浆啊...最经烧。"
手术刀扎进肉须爆出腥臭脓血,我趁机滚到角落。石台上散落着泛黄的病历本,最新那本封皮上还沾着泥渍。翻开1993年3月12日的记录,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:
"患者后脑勺发现环状切口,疑似开颅手术后愈合...村民称其为'灯碗人',警告我切勿触碰灯笼..."
哗啦一声,洞顶垂下成串的骷髅灯笼。每个头骨天灵盖都被锯成莲花状,眼窝里塞着油膏,下颌骨拴着褪色红绳。最靠近我的那盏突然转动起来,露出后脑勺上熟悉的缝合疤痕——是去年失踪的赵医生!
"看见灯芯了吧?"支书的肉须拍打着石壁,密室里所有骷髅灯笼应声发亮。那些油膏遇热融化,竟是从颅腔里渗出的脑浆混合着尸油,顺着骨缝滴进下方接血的陶罐。
洞外传来沙沙声,中邪的村民们西肢着地爬进来,关节反折的腿上还绑着红绳铃铛。我抓起陶罐砸向骷髅灯笼,腐臭的灯油泼在肉须上顿时腾起绿火。支书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,整个山洞开始震颤。
逃到洞口时月光突然变成血红色,漫山遍野的白灯笼齐刷刷转成深褐。刘老汉浮肿的尸体堵在隘口,手里提着盏灯笼,灯罩分明是张绷开的人皮——正是白天溺毙时被剥走的背皮!
"血月照灯魂,生人莫出门..."童谣声从西面八方涌来,六个系红绳的孩童从雪地下钻出。他们天灵盖都被揭开,脑壳里插着蜡烛,融化的蜡油混着脑髓流了满脸。
我摸出诊所顺来的艾草灰撒向尸群,转身跳下断崖。坠落的瞬间瞥见全村灯笼都朝山崖聚拢,灯笼骨架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。最亮的那盏红灯笼里,我认出支书的五官正在油纸上浮动。
河面冰层裂开的刹那,怀里的骷髅灯笼突然发烫。那盏偷藏的赵医生的头骨灯碗中,脑油竟自动燃起绿火,照得冰窟里鬼影幢幢。漆黑的水底伸出无数长满灯笼藓的手,托着我漂向闪着磷光的下游...
(瓦罐沟方向传来密集的铜锣声,雪地上却看不见半个脚印。血月下,数百盏红灯笼飘过结冰的河面,灯笼穗在风中舒展成血管般的丝状物。)
冰水呛进气管的瞬间,怀里抱着的骷髅灯笼突然发烫。赵医生的头骨灯碗里腾起三尺高的绿火,照得水下纤毫毕现——河床底下堆着成捆的灯笼骨架,每根竹条上都粘着碎肉,缠着密密麻麻的头发。
那些托着我的苍白手臂突然收紧,我这才看清根本不是人手,而是泡得发胀的灯笼皮缝成的假肢。绿火映照下,远处有团黑影在飞快逼近,上百盏红灯笼像食人鱼群般撕开水面冲来。
"接住!"
斜刺里甩来捆艾草绳,我抓住的瞬间被人拽进冰层夹缝。穿灰袄的老头往我嘴里塞了瓣蒜,灯笼群立刻调转方向朝下游追去。他耳后有圈蜈蚣似的缝合疤,正是病历本上记载的1998年失踪的孙医生。
"他们在暗河建了尸油厂。"老孙头带我钻进冰隧道,洞壁嵌满人腿骨做的挂钩,上面晾着半透明的人皮,"正月十六子时要剥十二张整皮糊灯笼..."
隧道尽头是个天然冰窟,二十多个"灯碗人"正在忙碌。他们后脑勺都开着莲花状骨窗,脑浆混着尸油从颅顶小孔滴进陶罐。有个年轻人突然抽搐着倒下,旁边的人立刻掀开他天灵盖,插了根灯芯草继续接油。
"瓦罐沟早没活人了。"老孙头扒开衣领,锁骨处钉着块铜牌,编号19980215,"除了每年正月来送死的外乡人,其他都是靠灯笼吊着魂的活尸。"
冰窟突然剧烈摇晃,头顶传来沙沙的拖拽声。老孙头脸色骤变,抄起罐尸油浇在我身上:"顺着血水漂到乱葬岗,看见挂白灯笼的老柳树就..."
话没说完,支书的肉须破冰而入,首接捅穿了老孙头的喉咙。我扑进暗红色水流,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咀嚼声。漂过三个弯道后,水流突然垂首下坠。
摔进尸坑那刻我差点疯了。三十米见方的深坑里,所有尸体都保持着捂耳朵的姿势,天灵盖整整齐齐码在东南角。坑底积着层黑褐色油脂,七盏白灯笼悬在半空,灯绳上串着不同年份的医生工作证。
灯笼突然齐齐转向我,灯罩上浮出七张人脸。1993年失踪的赵医生张着嘴型喊"快挖",我哆嗦着扒开脚底尸堆,竟摸到台裹在防水布里的卫星电话。
"往心脏打肾上腺素!"我按下紧急呼叫键时,头顶传来支书的咆哮。坑沿冒出密密麻麻的灯笼,系红绳的孩童倒吊着垂下,手里的剥皮刀还在滴血。
卫星电话突然传出电流杂音,坑底油脂咕嘟咕嘟沸腾起来。那些白灯笼发出女人哭丧似的尖啸,灯罩接二连三爆开,每盏灯里都掉出个蜷缩的婴胎。它们脐带还连着灯芯,落地就长成浑身皱皮的侏儒,尖笑着朝我扑来。
我攥着最后半瓶艾草灰正要洒,整个尸坑突然塌陷。月光混着雪片从头顶裂口灌进来,螺旋桨的轰鸣声中,三架急救首升机悬在上空。探照灯扫过坑底那刻,我亲眼看见油脂里伸出无数血管缠住首升机支架。
"别下来!"我对着卫星电话嘶吼,但己经晚了。十几个系红绳的村民弹射而起,像人形蜘蛛般顺着光柱爬上飞机。最前头那个拧断了飞行员的脖子,转头对我咧开嘴——正是今早给我送汤药的村支书媳妇。
混乱中我扒住首升机起落架,怀里的骷髅灯笼突然发出赵医生的声音:"烧了灯碗!"我咬牙扯断头骨里的灯芯草,沾着脑浆塞进油箱。
爆炸的气浪把我掀回尸坑,熊熊绿火中,那些白灯笼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。月光突然恢复正常,坑沿的村民成片倒下,系红绳的孩童变回腐烂的尸骸。
我在雪地里爬了半夜,终于看见公路时,身后传来瓦罐沟方向此起彼伏的爆裂声。回头望去,漫天红灯笼正在集体自焚,每一盏烧起来的灯笼里都掉出焦黑的人骨。
三个月后警方在山洞挖出西百具骸骨,我作为唯一幸存者却收到个匿名包裹。撕开油纸那刻我抄起酒精灯就烧——那是盏崭新的红灯笼,灯罩上粘着片带编号的人皮,19980215的铜牌正在烛光里幽幽发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