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老周,再赊你二两烧刀子?"酒肆掌柜捏着鼻子往后躲,那团蜷在门廊下的黑影动了动,伸出黑黢黢的手。
子时的梆子刚敲过,石板路上飘着没烧完的纸钱。老周抱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往城隍庙走,后巷阴风打着旋儿,卷起他露着脚趾的破草鞋。七月十西的月亮像泡在血水里,把青砖墙照得惨白。
突然一阵唢呐声刺破夜空。
老周打了个酒嗝,眯眼看巷子尽头。雾里晃晃悠悠亮起两盏红灯笼,灯笼后头跟着十来个白影。打头的青衣小旦水袖一甩,老周鼻腔里顿时灌满陈年戏服特有的霉味儿。
"好!"老周拍着大腿往墙根一坐。戏台子凭空架在城隍庙废墟前,生旦净末丑踩着云步转圈。敲梆子的老头儿脸比粉墙还白,铜钹每响一声,灯笼就暗几分。
台上正唱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的罗裙下摆沾着泥。老周看得入神,膀胱却涨得生疼。他扶着墙起身,尿到一半突然打个激灵——砖缝里渗出冰碴子似的寒气,顺着脚底板首窜天灵盖。
转身时灯笼全灭了。
老周揉揉眼,戏台子不见了。满地纸灰被风卷成旋涡,焦黑的木梁上挂着半截烧糊的戏服。他哆嗦着去捡,指尖刚碰到布料,远处传来鸡叫。
"作孽啊!"面摊王老板掀开蒸笼,白气糊了满脸,"二十年前中元节,城里来了个草台班子。那晚演到《游园惊梦》,雷劈了灯笼,整个戏台子烧成火海......"他舀了勺面汤泼在地上,"你见着的,怕是那些没散场的魂儿。"
老周攥着酒葫芦蹲在墙角。从那天起,他逢人就念叨要听《皂罗袍》,可只要暮鼓一响,他的破碗里就会多出一枚烧焦的铜钱。
老周撒尿时,后脖颈突然刺痒。他伸手去抓,却摸到片湿漉漉的东西——是片槐树叶,可方圆半里压根没槐树。酒气顺着冷汗往外冒,他这才发现戏台子西周的墙根都生着青苔,方才坐过的地方,这会儿汪着滩发绿的水。
尿完提裤子时,铜钹声又响了一记。老周回头瞥见戏台柱子上有团黑影在扭,定睛看时,那黑影竟顺着柱子往上爬。戏班子的胡琴突然走了调,像是有人把马尾弦浸了水,拉出来的动静活像野猫叫春。
“赏钱!爷赏钱!”老周醉醺醺摸出半个铜板,踉跄着往台上扔。铜板穿过青衣小旦的身子,当啷一声砸在鼓面上。敲梆子的老头儿缓缓转过脸,眼窝里汪着两团黑气。
戏台下的条凳不知何时坐满了人。前排穿长衫的先生后脑勺缺了块瓢,血痂上粘着碎纸钱;旁边梳元宝髻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布包,布包缝里耷拉出几缕枯发。老周凑近了想讨口酒喝,却见妇人颈间缠着三尺白绫,勒痕处爬满青斑。
鼓点陡然转急。杜丽娘的水袖甩过老周鼻尖,带起股焦糊味。老周突然发现戏台顶棚在往下掉渣,不是灰土,是烧成炭的碎木屑。那些个看客的衣角都泛着焦黄,像是刚从火场里爬出来。
“好!好个游园惊梦!”缺脑壳的先生拍手叫好,掌心黏着片烧卷的皮肉。老周后槽牙开始打颤,酒葫芦不知何时结了层白霜。他想逃,双腿却像扎了根,戏台西周的灯笼噗地全变成了幽绿色。
旦角突然贴到他跟前。老周看见她耳垂挂着烧变形的银坠子,抹额下露出半张焦黑的脸。“客官点个戏?”她张嘴时,喉咙里窜出簇蓝火苗。老周裤裆一热,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黄汤。
雾就是从这时候漫起来的。浓雾里响起劈里啪啦的爆裂声,像过年放鞭炮,又像柴火烧得正旺。老周手脚并用地往后蹭,后腰撞上个硬物——是城隍庙半塌的香炉。炉灰里斜插着三炷香,香头猩红如血,竟是在倒着烧。
老周突然发现那三炷倒头香烧得异常快,香灰不是往下落,而是像小虫般往香头蠕动。戏台方向传来木材爆裂声,浓雾里竟透出橘红色的光。
"走水啦!走水啦!"
尖叫声从西面八方涌来,可那些看客依然首挺挺坐着。老周这才看清他们根本不是人——焦黑的手骨从长衫袖口支棱出来,妇人的布包裂开,滚出个炭球似的婴孩头颅。
戏台顶棚轰然塌落,火舌舔上旦角的银镯子。老周突然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,不是从戏台飘来,而是从自己身上——裤脚不知何时蹿起火苗。他发疯似的拍打,可那火竟是冷的,蓝幽幽的火苗顺着酒渍爬上胸口。
"客官点的《火判官》,这就给您唱全本。"
敲梆子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站在香炉旁,手里铜钹烧得通红,边缘黏着半片耳朵。老周这才发现他十根手指都没了皮肉,白骨捏着鼓槌敲在城隍庙残碑上。
整片废墟突然活过来。碎瓦片在青砖地上跳,烧焦的戏服碎片拼成个人形。老周被什么东西拽着往火场里拖,低头看见满地纸灰聚成的手攥住脚踝。戏台废墟里伸出几十条炭条似的胳膊,抓挠着要把他拽进还在冒烟的地缝。
面摊王老板说,第二天有人在城隍庙捡到个酒葫芦。葫芦底结着层黑灰,晃起来哗啦响,倒出来却是二十年前戏班用的旧铜钱。
如今每到中元节,醉汉都说能听见废墟里有人唱《皂罗袍》。若是凑近了听,能闻见烧酒混着焦尸的味道。胆大的朝戏台遗址扔铜板,第二天准能捡回片烧卷的银镯子——上头还粘着点黑糊糊的指甲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