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，程虎握着猎刀的手沁出汗来。更夫梆子敲过三声时，他听见了那个声音——羊蹄叩击石板的脆响，由远及近，像是有人往镇子里撒了把铜钱。

"又来了。"程虎贴着墙根往声响处摸去。这些日子青羊镇闹羊祸，白日里温顺的畜牲到了三更天就发疯似的往人家里闯。上月初七，李寡妇家被闯进三只黑山羊，第二天她儿子就溺死在村口老井里。

羊蹄声拐进西街，程虎在巷口猛然顿住。十七八只羊正用犄角顶撞王铁匠家的木门，月光下那些羊眼泛着青绿，倒像是坟地里的磷火。最前头的公羊突然转过脖子，程虎分明看见它嘴角挂着抹人似的冷笑。

"咩——"凄厉的叫声炸开，木门轰然倒地。羊群潮水般涌入院中，程虎刚要追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响动。他猛回头，月光把青石板照得惨白，整条街空荡荡的，只有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。

第二天清晨，程虎蹲在镇外山路上。枯黄的草叶间散落着羊粪，蹄印却像被抹去般消失在山崖边。他摸着腰间猎刀，突然发现断崖石缝里卡着半片青玉，雕着只扭曲的羊头。

"这是山神庙的祭器。"老猎户赵瘸子不知何时拄着拐杖出现，他浑浊的左眼盯着玉片，"二十年前闹饥荒，镇里人把山神供的青铜羊头熔了铸钱......"

话音未落，远处传来铜锣声。程虎冲回镇子时，正看见王铁匠家院墙上趴着七八个人。他拨开人群挤进去，院里三只羊正在啃食什么东西——那是王铁匠六岁的小女儿，半个身子己经成了骨架，羊嘴里还叼着截指头。

山神庙的残垣在血月下泛着暗红，程虎踹开腐朽的木门，火把照见供桌上积着三指厚的香灰。林秋娘被捆在祭台中央，手腕伤口渗出的血珠凝在半空，竟化作细小的符咒贴满梁柱。

"虎哥，别过来！"林秋娘突然尖叫。她脖颈处浮出青黑色脉络，像是有无数羊蹄印在皮肤下游走。供桌下的地砖突然塌陷，露出一串人骨串成的风铃，每块骨片都刻着模糊的名字。

程虎抓起风铃的瞬间，二十年前偷羊者的面容涌入脑海——张屠户被羊角挑穿肚肠，赵寡妇抱着羊尸啃食自己的手指……铃铛无风自动，远处传来羊蹄声与骨头摩擦的咯吱响。他冲到庙门张望，险些咬破舌尖——月光下，那些被啃食的尸骸正跟着羊群行走，白骨手掌还攥着生前的铜钱。

乱葬岗的土包在雨中塌陷，第一只长着獠牙的羊僵钻出地底时，守墓人孙瞎子正在喝黄酒。他听见羊叫声凑近窗缝，却见隔壁早夭的幺儿趴在窗棂上，半边脸是森森白骨，另半边赫然是羊脸。

"爹，我饿啊。"羊嘴里吐出人言，孙瞎子哆嗦着开门的刹那，羊僵的獠牙己刺穿他喉咙。天亮后，镇东头十三户人家都发现亲人站在院中，羊皮下露出半张人脸，脚边堆着带血的铜钱。

程虎挥刀劈开一只羊僵的头颅，羊脑浆里滚出颗浑浊的眼珠。那眼珠在泥地上骨碌碌转着，突然发出老镇长的声音："当年熔了青铜羊头换粮，如今该用活人魂魄抵债了……"

林秋娘腕间的血咒漫到心口时，血月正悬在山神庙飞檐上。她看见二十年前的画面：饥民们举着火把冲进庙宇，老镇长亲手将青铜羊头扔进熔炉。有个少女被捆在祭台上，腕间咒文与自己的一模一样。

"原来我就是山神的新娘。"林秋娘突然轻笑，她挣断麻绳扑向程虎，指尖划过他腰间青玉。羊群在玉碎声中化作黑烟，山神腐朽的羊头骨却附上她身体。程虎的猎刀穿透林秋娘心口时，她最后咬住他耳朵呢喃："等下一个血月……"

黎明将至，青羊镇的羊祸平息了。只有更夫听见废墟里传来铃铛声——程虎蹲在破庙地窖，正把刻着"林秋娘"的骨片串进风铃。他脚边躺着老镇长布满齿痕的尸首，窗外，新一轮血月己爬上东山。

血月沉入东山时，程虎背着一筐带露的铜钱进了山洞。青铜羊头在火把下泛着幽光，内壁密密麻麻的姓名中，"程虎"二字正从锈迹里渗出鲜血。他抓起大锤的瞬间，洞外传来羊蹄声——三百只眼冒绿光的山羊堵住了洞口，每只羊背上都骑着具无头尸骸。

"秋娘，再等等我。"程虎将青玉碎片刺入心口，鲜血喷在羊头内部。那些锈蚀的名字突然活过来，张屠户、赵寡妇、老镇长……无数半透明的魂魄从青铜里挣扎而出，被洞外的羊群撕扯吞食。当最后一只羊啃完魂魄，它们的皮毛簌簌脱落，露出二十年前那些饥民青紫的尸身。

山神庙废墟突然响起鼓乐声。镇民们循声而来，看见程虎穿着老镇长的寿衣端坐神坛，林秋娘的尸身正在他怀中化作白骨。十七只青铜铃铛从地底升起，铃舌竟是浸泡过尸油的羊蹄甲。

"当年你们分食山神新娘血肉，如今该还债了。"程虎的声音混着羊叫与女声。骨铃无风自鸣，所有镇民手腕同时裂开血口，他们的血在地上汇成巨大的青铜羊头图案。

羊群从血绘的眼眶里涌出，这次它们背上都驮着拳头大的铜铃。当第一只羊闯进民宅，铜铃里传出婴孩啼哭——二十年前被献祭的婴儿们，正从铃铛里伸出青黑的小手。

十年后，货郎经过青羊镇废墟，在乱石堆里拾到枚带血的铜钱。月光下，铜钱内孔浮现出程虎的脸，他背后是无数驮着铜铃的山羊。货郎把铜钱揣进怀里，远处山道上突然亮起三百对绿莹莹的羊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