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庆安往火盆里扔了张黄纸,火苗忽地蹿起老高,把墙上张阿婆的遗照映得明暗不定。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带着后山老槐树的呜咽声。
梆——梆——梆——
三更天的梆子刚响过,敲门声就来了。
"谁啊?"他攥紧手里的孝布,八仙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。老宅年久的木门发出吱呀声,顶门闩竟自己慢慢往下滑。
门外静得能听见露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响动。李庆安咽了口唾沫,刚要转身,第二声敲门又响了。这次声音就在他后脖颈炸开,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。
"后生仔......"
门闩啪嗒落地,月光像滩银水漫进来。大红嫁衣的下摆滴滴答答淌着水,绣鞋上沾满青苔。新娘子盖头下露出半截青白的下巴,泡发的指尖捏着块褪色红布。
"张阿婆说......你会帮我缝盖头......"
李庆安倒退着撞翻条凳,那红布分明是去年王货郎溺死时攥着的物件。女鬼往前飘了半步,盖头突然被风掀起,黑洞洞的眼窝里钻出几根水草。
李庆安后腰抵住供桌时,突然摸到张阿婆缝了一半的寿鞋。鞋底密密麻麻扎着铜钱纹,当中缀着粒青玉珠子——正是三年前翠翠下葬时含在嘴里的压舌玉。
"原来您早算到了......"他指尖发颤,终于明白张阿婆临终非要他守灵的缘故。当年翠翠穿着嫁衣投河,正是张阿婆带着人捞的尸。老辈人说横死新娘得用槐木钉封棺,偏那夜守灵的狗全冲着月亮嚎,抬棺绳莫名断了三回。
女鬼的盖头无风自动,湿漉漉的头发像水蛇缠上房梁。供桌上的糯米突然簌簌跳动,瓷碗里的清水泛起黑丝。李庆安抓起把糯米甩过去,米粒打在嫁衣上滋滋冒烟。
"翠姑娘,冤有头债有主!"他扯断手腕上的五色线,那是张阿婆头七时给他系的辟邪绳。线头崩开的瞬间,女鬼突然发出尖啸,盖头底下涌出大团墨绿的水草。
门外传来公鸡打鸣声。
嫁衣瞬间塌成一滩腥水,只剩那块褪色红盖头飘在半空。李庆安抄起桃木挑子去戳,盖头却像活物似的缠住木柄。冰碴子顺着掌心往心口钻,他瞥见盖头角绣着"周"字——正是当年退婚的周家商号印记。
晨光穿透窗纸时,院里的积水退得干干净净。李庆安攥着发霉的红盖头往村长家跑,路过河边老柳树,看见树杈上挂着双湿透的绣花鞋。
村长听完首拍大腿:"作孽啊!那年周家少爷退婚时说翠翠八字带煞,转头娶了镇长的侄女。谁成想迎亲船在枉死河翻了,新娘子到现在都没找着尸首......"
后山忽然传来伐木声,几个外乡人正在砍那棵雷劈槐。李庆安冲过去时,树洞里的黑水己经漫到脚面。二十年陈的糯米早结成青灰色的硬块,扒开树皮,里头密密麻麻钉着裹红布的槐木钉。
"快住手!"他话音未落,老槐轰然倒地。树心淌出猩红汁液,混在雨水里竟像极了稀释的血水。当晚全镇都听见女人的呜咽声,有人看见湿脚印从河边一路延伸到周家祖坟。
李庆安把红盖头埋进树坑那夜,张家老宅的门轴又响了。这次门缝里塞进来张泛黄的婚帖,墨迹被水晕染得模糊不清,唯独周家少爷的生辰八字红得刺眼。
第二天有人在渡口捡到半截桃木挑子,上头缠着水草和红布条。摆渡的老赵头说,昨夜雾大得邪乎,隐约见着个穿嫁衣的抱块木牌往河心走,那木牌上密密麻麻钉着七根槐木钉。
夜雨打在周家祖坟的柏树上,李庆安举着油纸伞的手首打颤。泥水里泡着半块木牌,七个槐木钉钉着的正是周家少爷的名讳,朱砂写的生辰八字被水洇成了血泪状。
"庆安哥!"村东卖豆腐的小满追过来,蓑衣底下露出截红绳捆着的黄符,"昨夜我家磨盘自个儿转起来了,磨出来全是黑浆子!"
两人绕过歪脖柳树时,小满突然指着坟圈子尖叫。雨水冲刷过的墓碑上,赫然趴着个穿喜服的纸人,泡胀的胭脂在惨白的脸上晕成两团尸斑。李庆安用桃木枝去挑,纸人后背竟用绣花针别着张合婚庚帖——正是周家与镇长侄女那份。
更瘆人的是纸人怀里抱着的陶罐,里头蜷着只黑猫干尸,脖子上系着浸透的绣球。李庆安想起张阿婆生前说过,黑猫撞棺那夜,镇长侄女的尸首是被鱼群托着沉进深潭的。
"去请陈瞎子!"他掰断半截桃木塞给小满,"要快!"
雨幕里忽然飘来唢呐声,调子却是倒着吹的《离魂曲》。李庆安转身的功夫,坟头纸人竟不翼而飞,只留下滩泛着鱼腥味的黑水。他顺着水迹追到枉死河边,正瞧见对岸亮着盏白灯笼,灯笼纸上映出个戴凤冠的人影。
摆渡船吱呀呀从雾里钻出来,船头蹲着只湿淋淋的白鹅。李庆安刚踩上船板,鹅脖子突然180度扭过来,眼珠子泛着死鱼肚白的光。
"新郎官——上轿喽——"
雾中传来尖细的唱和,河水里浮起顶红绸轿子。轿帘被风吹开的刹那,李庆安看见里头坐着个盖红盖头的新娘,青白的手指正往下滴着淤泥。更骇人的是轿顶绑着个陶罐,正是方才坟头消失的那个。
白鹅突然扑棱翅膀,李庆安怀里的半块桃木牌突然发烫。他猛然想起老辈人说的"阴人摆渡,活人莫沾",抄起船桨就往回划。对岸灯笼忽地灭了,轿子底下翻涌起无数气泡,十几条拴着红绸的森森白骨攀上了船帮。
"哗啦"一声裂帛响,李庆安肩头被抓出三道血痕。那陶罐不知何时到了船尾,黑猫干尸的眼窝里钻出团水草,草叶间缠着枚金镶玉的耳坠——镇长侄女下葬时戴的正是这对。
雾里突然炸开个炮仗,陈瞎子的铜锣震得水面起了波纹。老道士甩出把掺了朱砂的糯米,白骨簌簌落回水中。李庆安趁机滚上岸,怀里掉出张阿婆临终塞给他的黄符,符纸遇水显出一行血字:"戌时三刻,钉棺东南"。
当夜全镇狗吠不止。李庆安带着人摸到周家老宅,房梁上悬着的那口红棺正在渗黑水。八个方位各钉着槐木钉,唯独东南角的钉子泛着铜绿。陈瞎子用黑驴蹄子抵住棺盖,里头赫然躺着两具缠满水草的女尸,一个穿着褪色嫁衣,另一个戴着鎏金凤冠。
"造孽啊......"陈瞎子往棺内撒糯米,"当年她们被周家所负,如今倒成了子母双煞。"
棺中突然腾起黑雾,二十年前失踪的迎亲船竟在雾中重现。船头站着个怀抱陶罐的新郎官,大红喜服下露出森森腿骨。两具女尸同时抬手,三道红绸缠住雾中鬼影,生生将周家少爷的魂魄撕成三截。
鸡鸣时分,枉死河浮起七块槐木牌。李庆安按张阿婆寿鞋上的纹路,将木牌拼成北斗七星阵压在河眼。从此雷劈槐的树坑里长出了并蒂莲,每逢雨夜,总能听见女子哼唱的送嫁小调。
只是镇上多了条新规矩:夜半若听见湿漉漉的敲门声,得在门缝下压三粒浸过雄鸡血的糯米。去年冬外乡来的货郎不信邪,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扁担上系着半截红绸,货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七根槐木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