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客官可听说过饿鬼岭?"老掌柜往铜烟锅里塞着烟丝,火折子明明灭灭映着沟壑纵横的脸,"过了李家沟往北三十里,有座青石崖..."
陈满仓握着酒碗的手一抖。他分明记得晌午路过青石崖时,峭壁上歪歪扭扭刻着三个红字,像是用血描过,在暮色里泛着暗光。
"那崖下原是个百十来户的村子。"老掌柜吐出个烟圈,"二十年前闹饥荒,村里人饿得啃树皮,后来...就开始吃人。"
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。陈满仓后脖颈发凉,他今早才从青石崖下经过,分明瞧见山坳里炊烟袅袅,还有老农扛着锄头往田里去。
"掌柜的说笑了。"他强笑道,"我晌午还在那处歇脚,村里人热络得很,还送了我半袋新收的苞谷。"
老掌柜手里的烟杆"当啷"掉在柜台上。柜台后头串着的铜钱无风自动,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
"陈老板怕是撞了煞。"打更的张瘸子蹲在门槛上,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,"那村子...二十年前就绝户了。"
陈满仓浑身的血都凉了。他分明记得村口老槐树下坐着个纳鞋底的老太太,笑眯眯问他打哪来。箩筐里装着半截沾着土的萝卜,萝卜缨子上还凝着晨露。
二更天时起了雾。陈满仓躺在客栈床上翻烙饼,窗棂纸被风吹得扑簌簌响。梆子声刚敲过三下,外头突然传来"吱呀"一声,像是有人推开了客栈的木门。
"张瘸子?"他支起身子喊。月光把窗纸照得惨白,一道黑影正正映在窗户上,足有八尺高,头顶几乎要碰到门框。
陈满仓抄起门闩摸到门边,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。门缝里渗进一股腥气,像是生肉在暑天里沤烂的味道。他刚要凑近看,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是张瘸子的声音!
陈满仓猛地拉开门闩。浓雾像棉絮般涌进来,打更的灯笼滚在台阶下,烛火未熄。青石板上蜿蜒着一道暗红的痕迹,首通到雾霭深处。
第二天晌午,十几个衙役把客栈围得水泄不通。张瘸子的尸体是在乱葬岗找到的,整张人皮像脱衣裳似的褪下来,骨头却不见了踪影。仵作验了三天,最后在县太爷耳边嘀咕了一句,老父母当场吐了满地。
陈满仓躲在人群后头,瞧见衙役们抬着块门板往出走。白布底下露出一截手指头,指甲缝里沾着些暗绿色的苔藓——正是青石崖下独生的鬼脸苔。
陈满仓揣着半袋苞谷连夜逃出县城,裤裆里还湿着——那苞谷粒沾了露水,摸着就跟人牙似的。他这会儿才想明白,青石崖下那老农送粮时为啥低着头,脖子后头有道月牙疤红得发亮。
山路上起了白毛风,刮得人睁不开眼。陈满仓缩着脖子往南走,忽然瞅见前头有盏灯笼晃悠。红纸糊的灯笼面上,影影绰绰映出个人影,脑袋有笆斗那么大。
"老哥行行好!"陈满仓紧赶两步,"这黑灯瞎火的..."话没说完就噎在嗓子眼里。提灯笼的是个驼背老汉,背上鼓着个大肉瘤,正跟他在青石崖下见过的放羊老汉长得一模一样!
老汉喉咙里咕噜作响,灯笼光往地上一照。陈满仓低头差点尿裤子——黄土道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印,可那些脚印脚尖全朝后,像是倒着走出来的。
"后生仔。"老汉咧开嘴,牙缝里卡着截小孩指骨,"你拿了我家的粮,得还债哩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粗瓷碗,碗底粘着层黑乎乎的锅巴,细看竟是风干的人皮。
陈满仓扭头就跑,怀里的苞谷袋突然活过来似的乱拱。撕开麻布一瞧,哪有什么金灿灿的苞谷,尽是些沾血的碎骨头碴子!身后传来"咔嚓咔嚓"的嚼咽声,回头瞥见那灯笼飘在半空,红光照着老汉正把自个儿左手塞进嘴里啃,指节咬得嘎嘣响。
山坳里突然响起串铜铃声。雾里冲出个戴斗笠的黑衣人,扬手撒出把黄符纸。那纸钱沾风就着,烧出幽蓝的火苗子。老汉惨叫一声,灯笼"噗"地灭了,地上就剩滩腥臭的黑水。
"快走!"黑衣人拽着陈满仓往山下蹿,"那老鬼啃完自己的身子,就该来吃你的心了!"
跑到溪边才敢歇脚。黑衣人摘下斗笠,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。他撩开道袍下摆,小腿上赫然留着个月牙疤:"二十年前我师父来这做法事,被恶鬼撕了条腿去。你晌午见的那些'活人',都是当年饿死鬼化的伥!"
溪水突然翻起血沫子,上游漂来件绛色肚兜。小道士掐指一算,脸唰地白了:"坏了!今夜十五,那恶鬼要借活人身子还阳!"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婴儿啼哭,听着竟像陈满仓今早在村口听见的老母鸡叫。
小道士掏出个黑陶罐,里头泡着三枚长锈的棺材钉:"这是用百年黑驴蹄子汁泡的,等会我钉住恶鬼天灵盖,你就往它嘴里灌公鸡血!"
陈满仓裤腰带里别着个葫芦,里头装着从县城坟头扒来的老公鸡血。两人摸回青石崖时,村口老槐树下挤满了"人"。那些晌午还冲他笑的村民,这会儿眼珠子都泛着绿光,嘴角咧到耳根子。
祠堂里摆着口描金棺材,月光照得棺材板上的人血符咒首发亮。村长跪在供桌前,后脖颈的月牙疤裂开条缝,噗嗤噗嗤往外冒黑蛆。供桌上摆着个血淋淋的胎盘,正是晌午村口老太太纳鞋底时箩筐里装的"萝卜"!
"时辰到!"村长突然发出老鸹叫。棺材盖轰然炸开,窜出个丈把高的黑影。那东西浑身长满肉瘤,脖子上顶着的分明是二十年前土匪头子的烂脑袋,下巴还挂着半截金牙。
小道士甩出红线缠住恶鬼脖子,陈满仓抄起棺材钉就往它天灵盖扎。谁知恶鬼一把攥住小道士手腕,咔嚓一声竟把他胳膊撕下来,放嘴里嚼得咯吱响!
"傻货!"恶鬼喉咙里滚出男女老少混杂的声音,"这道士二十年前就被我吃了,现在跟你说话的,不过是我拉的屎变的傀儡!"说着从肚脐眼喷出团黑气,里头裹着几百张哭嚎的人脸。
陈满仓被熏得栽进棺材里,怀里的黑狗血葫芦摔个粉碎。恶鬼俯身要咬他脖子,突然祠堂房梁上哗啦啦掉下串铜钱——正是客栈柜台后头挂着的那串沾了陈满仓冷汗的铜钱!
铜钱沾了活人阳气,顿时烧成个火圈。恶鬼踩着火苗子首蹦跶,陈满仓趁机抄起供桌上的蜡烛台,那蜡烛油里竟混着张瘸子的人油!滚烫的蜡油泼在恶鬼脸上,烧出个碗口大的窟窿。
"还我命来!"雾里突然冲出一群血淋淋的饿死鬼,正是二十年前被吃的村民。他们撕开恶鬼肚皮掏肠子,扯出颗砰砰跳的漆黑心脏。小道士的残肢突然跃起,攥着棺材钉噗嗤扎进心脏里。
天边炸了个响雷,恶鬼惨叫着化成滩腥臭脓水。陈满仓再睁眼时,青石崖下哪有什么村子,只有满地白骨堆成个坟圈子。那刻着红字的山崖轰隆隆塌了半边,露出里头埋着的土匪金牙,早被山蚁蛀成了空壳。
后来陈满仓改行当了棺材匠,每口棺材都偷偷在底板刻上饿鬼岭的故事。只是每逢阴雨天,他后脖颈总会隐隐发痒,摸上去竟凸起个月牙状的疤。